序一 卑微的偉大

馬家輝

這是一個二十八年的書名宿願。

那年頭,我才廿六,她才廿七,都是一份地理雜誌的記者,我的動線是東南亞的緬甸寮國越南等地,那年頭,剛開放讓旅客入境,我和法籍攝影師隱瞞記者身份前赴探索,有冒險的性質。她負責的則是到歐洲和中國大陸的採訪工作,雖亦辛苦,卻有規有矩,適合她的規矩性格。

我們的出差日子經常重疊,我在地球的這方,她在地球的那方,那年頭沒有手機沒有網路甚至不容易打到長途電話,也因都在途上,沒有固定的通信地址,有的便只是彼此之間的牽掛了。她在哪裡?他那邊現在幾點?她安全嗎?他此刻在做什麼?奇怪,遙遠的思念反而令彼此更覺親近,時時刻刻在心上,便似時時刻刻在眼前,不離不棄,彷彿沒有距離。

採訪結束,寫文章,刊在雜誌上,自己讀了再讀,對方更把自己的文章讀了再讀再讀再讀再讀,彷彿連標點符號都是文學佳作。我笑說,情人眼裡出西施,情人眼裡更出經典。有個夜裡,她又在重讀我的文章,我忽發奇想,有朝一日不如合出一本書,收集兩人的採訪文章,書名叫作《你走過的和我走過的不同的路》。她沒說好或不好,只放下雜誌,擁抱我。

出書計畫一直擱著,日子過得忙亂,台北、香港、芝加哥、麥迪遜、台北、香港。在不同的城市住著、生活著,又有了女兒馬雯,父職母職像一場漫無止境的旅行採訪,或有驚喜,亦常迷路,馬雯便是我們的作品,卻比任何文章都更立體,更糾纏,更不容易創作得好。

大概四年前,我和她終於合出了一本散文集《小妹》,談父職母職和女兒成長,儘管書名和內容皆跟昔日意念相差甚遠,但總算是聯名出書,完成了半個心愿。四年後的今天,有機會跟中信合作,修訂重刊三本旅途之書(原《死在這裡也不錯》、原《日月》、原《溫柔的路途》),我忽發奇想,提出建議,《日月》一書(原為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所出,2009年),不如刪去一些我的舊文章,再補入張家瑜的一些新文章,變成一本比較有意思的「新」書。既是「新」書,書名當然要改一改,索性用了二十八年前的想法:你走過的,我走過的,不同的路。

乃有此書。

書內的我的部分,取自舊版《日月》的第一輯,主要是我在美國芝加哥和麥迪遜攻讀碩士和博士課程時的生活札記。瑣碎,卻真實,文字和意念皆是,出自「質樸時代」的馬家輝,不妨姑且視為人在異鄉的留學心情。

書內的張家瑜的部分,是她近年在旅途上的速寫行記,這其實亦是「採訪」,但採訪對象是她自己,她的內心,她的感官,她的喜怒與哀樂。她是自己的記者也是自己的受訪者。

二十八年了,這麼久,又那麼快,兩人之間的距離亦是這麼近,又那麼遠。不同的路,展現在同一本書上,重讀起來竟覺有幾分陌生。但至少圓了書名之願,雖然只是一個卑微的願望,卻因從未放棄,初心不忘,故又自覺有幾分偉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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