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里有這樣懂學問的人

(一)

陸鍵東的《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里說,一九五六年十月十六日下午,國務院副總理陳毅和夫人張茜及廣東省長陶鑄、廣州市市長朱光等人參觀了中山大學,並專程趕到陳宅探訪了陳寅恪。陳毅故意不談政治,只顧「論文說史」,談到《世說新語》和魏晉士人清談與風骨的問題。作者說,陳寅恪印象最好的兩個共產黨高級幹部是杜國庠和陳毅;陳毅走後,陳先生仍回味無窮,對李稚甫說:「沒有想到共產黨里有這樣懂學問的人。」李稚甫答道:「陳毅還是個詩人呢!」陳寅恪一聽馬上要他找出陳毅寫的詩來看看。陸鍵東還說,「陳毅在共產黨高級幹部中對知識分子的偏愛有口皆碑」。我一度看了好多關於張伯駒的資料,知道陳毅照顧張氏夫婦的經過,陳毅去世後張伯駒傷痛之情全部流露在他寫的輓聯里,毛澤東看了大為讚賞,要周恩來趕緊去了解張伯駒的遭遇。陳毅是叱吒風雲的元帥,竟有深厚的詩詞修養,他一九六一年在中宣部一次會議上說的一番話最能反映他的為人和思想。他說:「現在專家太少,我是主張將來搞點博士、院士的,這不是資產階級思想,拿這來為無產階級服務,是兩回事。在外國時,人家對我這個部長、副總理不起敬,說我是元帥、詩人,肅然起敬。」

(二)

唐振常先生在《識史集》里寫到《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所記的許多往事,以《有感》為題寫了不少感想。他說,陳毅元帥博聞強識,學有素養,每作長篇講話都侃侃而談,出口即史,連句成文,語驚四座,皆稱得益。「《大公報》總編輯王芸生先生每以陳市長講話加以發揮寫為社評,藉加傳播。」唐先生還說,陳寅恪譽陳毅為「這樣懂學問」,實在極為得體。他想起六十年代初,一批治中國古典文學的學者集中上海國際飯店編寫教材,陳毅適到上海,關心其事,到飯店看望諸人,其中一位學者為此賦詩紀事,心急慌忙求報紙發表,首句云:「忽報元戎從天降。」唐先生說:「全詩所寫,無非表現受寵若驚之狀,有失學人本色。」

(三)

「本色」是中國人評價書生學人操守的一種標準,非關作姦犯科的罪狀,只講雅俗優劣的品味,應付「非我族類」的「人種」尤其不可失去本色。陳寅恪那句「沒有想到共產黨里有這樣懂學問的人」,當然包含了幾層讀書人的價值判斷:共產黨是政黨,不是學術團體;共產黨是打游擊出身的下層組織,黨人霸氣有餘,秀氣不足;一向瞧他們不起,沒想到是門縫裡看人,把人看得太扁了。陳先生這樣說,是對共產黨的適度的恭維,正是唐先生說的「得體」,更是不失學人本色的說法,一旦受寵若驚就無足觀矣。陶鑄關心陳寅恪,下命令在陳先生院前修築白色馬路,以便於陳先生辨光散步,那是人所共知的美談,以陳先生的學人本色,相信是會感激的。陳先生生病拒見康生,康生藉機報復,下令禁止中華書局出版《論》,以陳先生的學人本色,相信也絕不後悔,頂多發出他那句有名的慨嘆:「蓋棺有期,出版無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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