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解釋,一個看法

(一)

《讀者文摘》中文版新辟《詞鋒》欄,思果先生寫《冠詞濫用》,重申他痛恨中文惡性歐化,變得啰唆醜陋。他說,英、法、德、義、西班牙文都有冠詞,拉丁文沒有,中文歐化之後也大用起來,不定冠詞尤其濫。他引用國學大師錢穆《國史大綱》里的「一」和「一種」,說「都是用不著的」:「僅為一種憑空抽象之理想」、「凡對於已往歷史抱一種革命的蔑視者」、「僅當於一種商業之愛」、「乃純為一種書本文字之學」等等。他也引用趙元任在台灣大學的演講,引用文法大師王力的《中國現代語法》,指出這兩位名家的歐化冠詞之不足為訓。

思果在他的《功夫在詩外》一書里也談過這些問題,挑剔錢穆、趙元任、王力之外,還數落好幾位著名作家濫用「一個」和「一種」的通病,可見他真的覺得這樣的中文禍害確是難以忽視了。思果先生是散文家,始終主張文字不容渣滓,推崇Virginia Woolf說的「散文容不得不純凈的文學成分」(「There is no room for the impurities of literature in an essay」)。我好幾年前聽到思果先生反對中文濫用冠詞,下筆不禁格外小心,生怕隨時會犯脫褲子放屁的毛病。有一回,我為一幅選美彩照寫說明,前面用了「萬般風情」形容一位參賽者的神韻,後面用了「一種媚態」描述另一位參賽者的風姿,自覺對仗巧妙,絕非冗文。這當是思果也可以接受的《白雨齋詞話》里的說法:「另有一種傷心處說不出處」、「一種悲慘慷慨,鬱結於中」。我從此常常提醒自己「一個人在紐約」和「獨自在紐約」的不同之處。

(二)

語言文字都要演變,方言化固所難免,外國化也避無可避,只要不是過份乖戾,通常都會慢慢流行開來。辭彙是這樣,句法也是這樣。時代一遠,古人遣詞造句的習慣我們常常覺得陌生,解釋都出現分歧了,這正是語文有趣的地方。中文歐化多用冠詞、不定冠詞,聽起來或讀起來並不太失當,講究字斟句酌的作家有權不去隨俗,別人用起來達意似也不必厚非。 柳存仁先生日前給我看他的一篇近作《讀西蒙·李(Simon Leys)英譯<論語>》,文中說到「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一句,幾位譯者的英譯竟都大不一樣。James Legge譯為 「He does not exercise his judgement upon matters」;劉殿爵教授譯為「Yu has a greater love for ce than I, but is lag in judgement」。他們兩位都同意朱熹《集注》之解釋,認為「材與裁同,古字借用」,因作「裁度事理」解。Raymond Dawson相信「材」是「材幹」,所以譯為「You is the sort of person who surpasses me in love of ce, but there is no point in his having acquired such talents」。Arthur Waley則以「材」為「人材」,說是未得其人:「He sets far too much store by feats of physical daring. It seems as though I should never get the right sort of people」。西蒙·李直指此「材」是材料,是器材:「Still, where would we get the timber for our craft?」那是因為錢穆《論語新解》說「孔子轉其辭鋒,謂由之好勇,過於我矣,其奈無所取材以為桴何?」錢先生認為這句話戲笑婉轉,極文章之妙趣,應作一首散文詩玩味。孔子是不是真的這樣幽默呢?那到底只是今人的「一種」解釋、「一個」看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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