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事漫議

(一)

李景端為出版《冰心譯文集》,向冰心請教一些翻譯問題,請冰心為《譯文集》寫序。

他在《新民晚報》上寫了一篇《與冰心談翻譯》,說的就是這件事情。冰心對翻譯講了三個觀點。一是翻譯必須是有價值的。她總是先讀一遍,印象深刻,重讀一遍,直到覺得實在有翻譯價值,這才著手翻譯。二是譯者必須敢於對譯文負責。她主張依原文翻譯,不贊成從別人的譯文翻譯。她譯泰戈爾的詩,不是別人從印地語譯成英文後再由她譯成中文;她譯的是泰戈爾自己用英文寫的詩。冰心說,她是在有把握了解作者的原意之後才動筆翻譯,「在『信』字上,我自己可以負責」。這正是「譯德」。三是要盡量翻譯自己熟悉和喜歡的作品。

(二)

翻譯有價值的作品當然是最理想的做法。在資本主義社會市場主導的架構里,以翻譯為職業的人往往只能以出版社的選擇為依歸,不容易滿足自己選材的主觀意願。我最初出道做翻譯工作的時候譯過一些今日世界出版社的美國著作,都有些文學價值,尚算幸運。重譯別人翻譯的作品當然不是最好的做法,可是,當年翻譯家湯新楣重譯了一些人家譯過的作品,卻有脫胎換骨的神功;他重譯海明威的《戰地春夢》是最好的例子。我剛來香港的第一年找不到工作,徐言於先生推薦我給一家報社譯法國女作家柯烈的小說。我的法文只有初級程度,只好從英譯本翻譯,那是下下之策了。至於翻譯自己熟悉和喜歡的作品,那真是退休的譯林高手應該做的大事業,蕭乾夫婦晚年譯《優利西斯》是一大功德。

在左風熾熱的時期,文體簡白的新體詩和白話小說一樣不容易闖過統治者的審查關口;引經據典的舊體詩含意縹緲玄虛,寓意的轉圜空間反而拓大了,影響力又不致太過普羅,所以,羅先生說,「新文學家寫舊體詩的特別多」。當然,新體詩能夠寫到美國詩人保羅·安格爾的《文化大革命》那樣的境界,還是值得擊節的:「我拾起一塊石頭/我聽見一個聲音在裡面吼:/『不要惹我/讓我在這裡躲一躲』」。從事外國文學翻譯的紙壁齋主人荒蕪稱讚這首詩「是傑作,形象地刻划了文革留在中國人心理上的恐怖。」

(三)

文學經典著作大半比較深奧,譯者經常需要在譯文中穿插許多註解,翻譯於是與學術研究合二為一了。周作人的譯文常常附加許多譯註和譯者附記,陳子善認為那往往是一篇篇學識和情致揉而合之的小品,可惜出版社往往刪去這些部分,免得讀者覺得深奧沉悶。周作人當然很不開心。陳子善先生最近編出了周作人譯日本作家文泉子的《如夢記》,短短七十幾頁的譯文里,每章幾乎都有《譯者附記》,周作人大概也知道有些讀者未必喜歡看這些《附記》而分心,他說:「不妄譯此書,極想不加小註以煩擾讀者,但有數處非註不明,不得已添此八則,卻亦未能說得清楚,深以為憾。」

(四)

周作人的譯文有的地方大見文采,有的地方筆力卻弱了。那是從事翻譯的人都很難避免的景況:「沿了恣意茂生著的木槿的籬笆,有一座古舊的瓦屋頂的大門。進了門,即是荒山氏住宅,斜著走去,才是我家。據說從前是什麼闊人的邸第,現在只孤獨的剩下兩戶人家,周圍全都是蠶豆田了。」有一些段落,往往只是句子里的「著」字在作怪,譯筆還是很可觀摩的:「凌霄花纏繞著直到樹梢,花在夕陽中映照著,非常美麗。在豆田中間,桑樹以及蘋果樹茂生著,枝葉交加,幾乎分不出界限來。風一陣吹來,蠶豆的葉翻轉白色的背面,波浪似的亂動。豆花的香氣宛如漂浮在空中,陣陣襲來。我平常總在田中和絹姑玩耍。」老實說,我還是比較喜歡讀周作人的那些《譯者附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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