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香煙繚繞的三保洞

(一)

八九年前在赫爾辛基認識一位研究荷蘭殖民史的印尼報界資深編輯。有一天晚上,我們在酒店的酒吧里聊天,聊到我少小時期在三寶瓏住過十幾年的往事,他立刻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紙,寫下美國人類學家Donald E Willmott的The ese of Semarang: A ging Minority unity in Indonesia,要我找來一讀,說是一定覺得有趣。我一直沒有認真去找這本書,逛書店偶然想起,問一問店員,說沒有,也就不再追尋了。這兩天讀中文大學出版社新出的陳學霖著《明代人物與傳說》,書中有一篇《王景弘下西洋之史事與傳說》,說到「三保太監」鄭和下西洋的史實,敘述三寶瓏三保洞的一些故事,引用了Willmott這部書中的資料,不禁大喜。文末註文第八十六條講黃志信、黃仲涵父子的發跡史也參考了那本《三寶瓏華裔少數民族》。

黃志信是清末福建同安人,出身望族,不思舉業,據說因參加太平天國起義失敗逃亡至爪哇,轉行從商,逐漸發跡,一九零一年逝世。長子黃仲涵挾家族巨資投資糖業,旁及航運,包攬鴉片貿易,開設銀行,有東方糖王、東亞首富之稱,為荷蘭殖民政府委任為管治華人之最高官員。晚年因逃避荷蘭政府苛稅逃至新加坡,一九二四年五十八歲去世。我小時候聽過好多關於黃仲涵的事;我父親年輕時一度任職黃仲涵的公司,賓主關係似甚融洽,多年後還帶我們去看過黃氏家族的陵園,一大塊一大塊白玉似的大理石長年冰涼,四周萬木蔽天,恍如世外。

(二)

陳學霖的書中提到三保洞前豎立瞭望山主人黃志信光緒五年所勒之石碑,碑文凡三百多字。我小時候常跟同學騎腳踏車到三保洞去玩,過年過節也跟大人去燒香拜三保公,卻看不懂那塊碑文。陳學霖所引革命黨人易本羲署名「羲皇正胤」撰寫的《三保洞記》,現在讀來竟得舊地重遊之樂:「左連淵海,右接崇山,灌木蒼鬱,蕉陰夾道,奇花怪鳥,四時不絕,而山麓之玉帶環流,與巉崖古洞相激潑,尤足以發舒吾人活潑之精神。」易本羲說他一九零六年到零七丙午之年在三寶瓏任教華校,常常到三保洞去追思先賢。陳學霖說:「鄭和及王景弘在三寶壟的活動,雖然文獻無徵,但該港口系在下西洋艦隊水程之內,因此他們極可能曾在其地作短暫停留。」我們當時確是這樣相信的,三保洞旁似乎還保存鄭和艦隊的大鐵錨,人人慕拜,我們還都喝過「三保井」清洌的井水。

善男信女詣洞參神絡繹不絕,「香煙繚繞中,隱現一模糊人形服漢官儀而屼坐者,王公石像也」!七、八歲時我最怕進洞上香,燭光搖曳,森森然若有鬼氣,眼睛還讓煙火薰得發痛流淚。洞外蒼藤蘿蔦倒是好看,一環環像鏈子。那些古色斑斕的匾額之中,我只記得章炳麟那對「尋君千載後,而我一能無」;外頭後建的白石牌樓兩邊的聯語是我父親寫的,我倒忘了他寫的是什麼句子。陳學霖書上說,章太炎上款題的是「民國五年十月過三保洞書此,神若有知,應其昭鑒」,下款是「前東三省籌邊使章炳麟」。民國五年即一九一六年,那是章太炎參加討袁、為袁禁錮、袁死了釋放出來之後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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