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挽著頭髮闖進來

(一)

遠地的朋友到江浙一帶去找當代中國竹刻家的竹刻,說是去時秋已晚,一城一鎮慢慢尋夢,快到立冬才經香港搭飛機去南洋,竟只在杭州看中徐素白的一件竹臂擱,刻花鳥,聊勝於無了。他來香港停留一夜,在我的書房裡看到常州范遙青刻的臂擱,是晴雯,右上角刻「霽月難逢卿輩人」,空三字位刻小小「晴雯」二字,喜歡極了。他說他有范遙青刻的花卉筆筒,沒有他刻的仕女:「《紅樓夢》里我最鍾情晴雯。記得林語堂寫的那篇《晴雯的頭髮》嗎?」我隱隱約約記得有這樣一篇文章,不記得老先生持的是什麼觀點。朋友要我寫信問問范遙青肯不肯替他刻一件晴雯。我說我試一試;遙青有藝術家脾氣,未必肯。

(二)

晴雯確是美的。王夫人對鳳姐說:「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兒,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裡罵小丫頭;我心裡很看不上那狂樣子。」後來王夫人見到晴雯抱病,釵嚲鬢松,衫垂帶褪,冷笑譏諷道:「好個美人兒!真像個病西施了!你天天作這個輕狂樣兒給誰看!」王夫人怕晴雯把寶玉勾引壞了。寫《漫話紅樓奴婢》的周錫山說王夫人有戀子情結,說到晴雯語氣總是酸溜溜的。鳳姐也承認丫頭們里誰都沒晴雯長得好,可是,「論舉止言語,她原輕薄些」。其實晴雯一點不輕薄,倒是周錫山說的那句:「性格極為剛烈,嫉惡如仇,脾氣又急,聞名全園」。傻大姐拾到一個香囊,掀起抄檢大觀園的風波,抄到怡紅院,晴雯正病在床上,一聽「挽著頭髮闖進來」,掀開箱子把東西倒了一地,破口大罵王善保家的,大快人心。寶玉的雀金裘燒了個洞,晴雯怕老太太、太太罵寶玉,抱病「一面坐起來,挽了一挽頭髮,披了衣裳」,咬牙捱著補了一宵,力盡神危,寶玉忙命了小丫頭來替她搥著。

(三)

曹雪芹想必跟林語堂一樣喜歡晴雯的頭髮。隨便翻翻寫晴雯的段落,「釵嚲鬢松」自是媚態的表徵,也是狐狸精的符號。後來又見她「挽著頭髮闖進來」、見她「挽了一挽頭髮」補雀金裘。濃郁烏亮的長髮加上那匆匆一挽的姿態,早就成了中國言情文學的關鍵語言。一本陶慕寧的《青樓文學與中國文化》,確是從唐朝一路拖著長長的秀髮拖到晚清:花映垂鬟轉,香迎步履飛;髮鬢垂欲解,眉黛拂能輕;髻鬢低舞席,衫袖掩歌唇;歲歲逢迎沙岸間,北人多識綠雲鬟;風流誇墮髻,時世斗啼眉;眉殘蛾翠淺,鬟解綠雲長;口動櫻桃破,鬟低翡翠垂;亂蓬為鬢布為巾,曉踏寒山自負薪;嬌鬟低嚲,腰肢纖細困無力;才過笄年,初綰雲鬟,便學歌舞;起來綰髻又重梳,弄妝仍學書;嫻嬌弄春微透,鬟翠雙重;綠鬢雲垂,旖旎腰肢細。可憐晴雯被趕出大觀園重病回家,還要靠在床上對寶玉說:「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雖生得比別人好些,並沒有私情勾引你,怎麼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我今兒既擔了虛名……早知如此,我當日……」剃光了頭髮就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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