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德橋這位英國教授

(一)

久聞牛津大學杜德橋教授(Glen Dud bridge)的鼎鼎大名。他一個多月前過港,查先生設宴洗塵,請了潘宗光Piety van dee Loon)、趙令揚、閔福德、何文匯等幾位朋友和我做陪客,我才第一次認識這位漢學家。杜教授溫文清臞,大有中國士大夫風範,國語講得極順當,昏暗的西餐廳里幾乎忘了他是英國人。飯後我們送他到地鐵站過海,路上聽他讚嘆香港蛻變飛快,跟他在這裡讀書的時候大不一樣了。我對他治學的歷程很好奇,可惜沒有時間多請教。前夜燈下翻讀柳存仁先生《和風堂新文集》,在下冊《「西遊記」簡本陽、朱二本之先後及簡繁本之先後》一文中,看到一段跟杜德橋有關的故事,趣味盎然。

柳先生說,一九六九年或稍早的時候,牛津大學龍彼得(Piety van deer Loon)和杜德橋發現藏在牛津的明刻陽本《西遊記》,成了「研究中國小說史的一件大事,特別是研究《西遊記》的早期版本的里程碑。他們發現的功績是應該大書特書的。」發現這部重要刻本之前,中國老輩學者們乃至柳先生這一代學人,大家不免走了好多冤枉路。柳先生說,過去的文本提到玄奘出生的第十二回,並沒有提到玄奘兒時曾經浮江的故事,「江流兒」之說也就不通了。那些文本只說父親被害,留下小姐,正值金蟬降生,惡黨劉洪欲除根,急令逼死;小姐哀告再三,將孩子放入匣里,著人送到金山寺去,遷安和尚收留,「自幼持齋把素,因此號為江流兒,法名喚做陳玄奘,削度出家……」。杜德橋發現的明刻陽本則說明玄奘是曾經給放入匣里拋入江中的:「小姐再三哀告,將兒入匣拋江,流至金山寺,大石擋往。僧人聽見匣內有聲,收來開匣,抱入寺去。遷安和尚養成,自幼持齋把素,因此號為江流兒,法名喚做陳玄奘。」

(二)

柳存仁先生做學問細心出了名,和風堂文集里幾百萬字著述固然可觀,這新文集兩大冊也教人難以相信今年八十高齡的人精神還那麼旺盛,功力還那麼深厚,難怪他那麼賞識跟他一樣細心的杜德橋。杜德橋說,他過去讀第十四回,看到來搭救唐僧的老叟和唐僧說話,唐僧說:「貧僧二從人已被寅將軍、熊山君,牛處士食」,覺得前頭並不曾提起寅將軍這個名字,唐僧原是不應該知道這個名字的。發現明刻陽本之後,才知道前文「諕得三藏從者魂飛魄散」一句後,本有「魔王寅將軍喝令綁了……」之句,坊本「魔王」下脫「寅將軍」三字!

古書校讎是歷來讀書人測驗學術修養的一大法門,瑣瑣碎碎的小地方都不可放過,一字之定奪幾乎是文章生死之判決。柳先生談到第七回齊天大聖和如來佛的對話,寫到兩人打賭時,條件一訂下,大聖說「既如此說,你可做得主張?」這句文字其他本子皆同,只有陽本卷一里作:「善士!你做得張生嗎?」佛祖道:「做得!做得!」那「張生」的「生」字,當是「主」字之誤,「張主」是元、明口語早期的用法,《金瓶梅》、《醒世恆言》等小說里都有。柳先生認為,這裡「張主」的用法當比「主張」要早。這種地方,杜德橋這位教授大概也做得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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