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安

(一)

認識她的時候還是個剛剛長成的小女孩,標緻得像一幅畫,說是幾天前才從內地出來,想家想得眼神里染上一層淡淡的烏雲,卻也遮不住雲層里透出來那忽悠的艷陽。後來聽說婚姻遇到了黑夜的風雪:一下是徹骨的寒氣從紙糊的破窗縫隙中薰得人想哭;一下是紅紅的爐火照亮了滿室的春意。最後還是分開了。始終離不了文字工作,她從一個地方轉到另一個地方做著同樣性質的差事。有一陣子是擔憂家人的病,四處求醫求葯。偶然跟她吃一頓飯,細細辨認她臉上那幾抹早來的秋意。再過完一個冬天,她突然相信北國之春正濃;那是她寫完一部小說之後的事了。終於眼看她匆匆北上。惦念中也收到過她的來信,說在苦學英文,準備到美國念書,沒說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一起去。最近的一封短簡說是總算考完試,走到街上到處店鋪都掛著花花綠綠的九八年的年曆,想起六、七年前我們相識的情景:「我老覺得自己像吃飯一樣把日子一粒粒地吞下去,這飯也還是可以回味的。」信末的兩句話尤其讓人牽掛當年那個畫的小女孩:「算是問一份冬安吧。這邊冬天很肅殺的,因此陽光老是笑咪咪的。」

(二)

信封上沒寫北京的地址,不知道是不是從舊地方搬走了暫時住在什麼宿舍里。我想問她近來可寫了些什麼?怎麼信上說「一個字都沒什麼好寫了」?遇到敏慧而通文墨的晚輩,我常常忍不住希望他們多寫作,卻又常常免不了擔心他們對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感受過深,年輕的歲月像輕輕的扁舟,載不動那超重的愁。我想人老了都會這樣。我當初發表過一些作品之後,幾位長輩總是關懷我的心愿:又怕我誤入浮華的陷阱白白斷送了那一絲靈氣,又怕我沉迷在文苑書樓之中,錯過了謀稻謀粱的機緣。到了我有一份安定的職業,他們又擔心生在福中的人寫不出深刻的作品。慢慢的我發現人生的浮沉由不得自己作主,走哪一條路子甚至會走多遠根本不在自己的計算之中。我於是總是安於埋頭做完眼前的工作,不敢相信明天是不是還有這樣的環境和心情去做好一件事。台靜農先生一句「人生實難」,我每一次看到想到都心疼:八十幾年的八千里路雲和月,老人家留下的四字總結竟帶那麼無奈的憾意。

(三)

張愛玲在美國幾十年,逗逗轉轉想找一處安靜的棲身之地以便利用業餘的時間和精神去寫作,到底並不容易。幸好還有那麼幾個古道熱腸的朋友用盡方法替她求一個安頓。她給夏志清的信上說:「本來在中西部與加州的事,都是濟安的學生照應我,等於濟安在遺囑上添了一筆,給一個朋友一份遺產,完全意想不到的。其間你出的力當然更不必說了,也是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因為只有比較小的事才可以道謝。」也許作家、美術家、音樂家都必須經過一次又一次的不快樂才能夠創造出自己滿意的作品。「不朽」是千秋萬代人的事情,輪不到創造不朽作品的人刻意追求。新加坡報紙問金庸怎樣回頭看自己的作品?他答道:「找到不少錯別字。」淺淺的話,深深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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