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辜先生的英文」

(一)

學貫中西的辜鴻銘自號「東西南北之人」:東瀛娶妻,西歐留學,南方出生,北京定居。蔡元培主北京大學之時,聘請這位長辮馬褂的國粹派大學者為北大文本科教授,並讓他在英文門研究所主講英詩。老先生精通英、德、法和希臘語,操一口漂亮的英語,生於馬來亞檳城,在蘇格蘭愛丁堡拿文學博士學位,卻宣揚尊王尊孔,滿腔遺老的憤慨。北大新潮派學生大力攻擊這位老古董,蔡元培開導他們說:「我希望你們學辜先生的英文和劉先生的國學,並不要你們去擁護復辟或君主立憲」。劉先生者,北大舊派教授劉師培也。《古都藝海擷英》里有兩篇靳飛寫的辜鴻銘,引了《負暄續話》作者張中行先生形容辜鴻銘書法的話,說他字頹敗,正如其人之怪,「十幾個漢字,古怪醜陋且不說,筆劃不對的竟多到五個。但是我想,這出於辜氏就再合適不過,因為,如果竟是趙董或館閣,那就不是辜鴻銘了。」

(二)

辜先生名湯生,字鴻銘,號漢濱讀易者,福建同安人。歷代閩南閩北人精通翻譯精通外文的名人不少,以前前輩們常常藉此勉勵我不要糟蹋冥冥中的這一絲天份。我於是傻乎乎的讀遍嚴復林琴南的譯作,也讀遍林語堂的中英文著述,後來還親眼看到黎太太林太乙女士的英文又快又准,嚇得閉門思過三日。辜鴻銘的英文拉雜看過一些,印象不深,反而很記得王國維評辜鴻銘譯《中庸》的話,說辜氏此書是解釋《中庸》之書,最能深知《中庸》之真意;「若視之為翻譯之書,而以辜氏之言即子思之言,則未敢信以為善本也」。王國維舉了幾個例子闡釋此說,指出辜氏為求譯文前後呼應,不惜犧牲原文原意,比如以「性」為law of our being,以「道」為moral law。王氏認為不如譯為essence of our being或our true nature為妥,而moral law則不如說moral order為佳。我沒有想到王靜庵的英文那麼好,也沒有想到他對西方哲學認識那麼深。他說辜鴻銘譯文常常以西洋哲學解釋《中庸》,最顯著的是「誠則形,形則著」數語的譯法:

Where there is truth, there is substance. Where there is substahere is reality. Where there is reality, there is intelligence. Where there is intelligehere is power. Where there is power,there is influence. Where there is influehere is creation.

王國維進一步指出「隱惡而揚善」,辜氏譯之曰:「He looked upon evil merely as somethiive,and he reised only what was good as having positive existence.」他說此處辜氏又以西洋哲學解釋古書,根本忘了此節不能有此意也,蓋positive和ive乃希臘以來西方哲學上的一種思想。他甚至說辜湯生這樣做是斷章取義以讀書,「吾竊為辜氏不取也」。辜鴻銘學問的確好,西學尤其通達,文章的鋪陳和應對之技巧都帶西人之辯才。這是他最大的本事。王國維正經,沒有他俏皮,要抓他小辮子有何難哉?然則這個同安人終於輸給海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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