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園那株白玉蘭

(一)

劉心武短短一篇《樓前白玉蘭》寫得十分有味道:「以往北京人時興開春以後到頤和園去看玉蘭花。那裡樂壽堂側院有兩株極品玉蘭樹,春來花開,玉雕神琢一般婀娜,香氣淡雅而氤氳,觀之沁腑爽心。這些年玉蘭樹種得多些了,長安街中南海紅牆外,以及許多公園裡,初春也都有白的或淡紫的玉蘭花開放」。一位做學術工作的「他」特別喜歡玉蘭花,有一天到一所公寓式賓館去參加一個學術會議,在院子里碰到三株爛漫開花的玉蘭樹,也碰到做生意發了財的中學同學大秦,大秦就在那賓館裡常包了套房做辦公室,套房的窗外正對著那三株玉蘭花。他艷羨大秦真有福氣,有那麼標緻的玉蘭樹守著。大秦似乎從來沒有注意到院子里的樹,還以為他說的是他套房窗戶上掛著的「招財進寶」菱形掛件,一味誇耀是香港帶回來的,不是銅皮做的假玩意兒,是實打實鍍了金的真貨。「他覺得心裡發堵」。催他上去開會的人說住這賓館的人個個都是大款,「那是你熟人嗎?他一定也非常有錢吧?」他回望那三株玉蘭花樹之後悶悶地說:「不,他其實很窮很窮……」。

(二)

我小學到大學的不少同學也都做生意發了大財。我跟劉心武筆下那個「他」一樣,對大秦這樣大款同學既不羨慕,也不鄙夷,覺得只要他們按正當的遊戲規則賺錢,他們愛怎麼消費他們賺來的錢,那是他們的私事了。甚至他們看不見那三株玉蘭花,我也不會覺得他們「很窮很窮」。可是,劉心武畢竟是寫實的,書蟲文人潛意識裡常常抗拒蠅營求財的行徑,不太願意理解山水花鳥之外的一切經濟現象,彷彿一旦計較招財進寶的勾當,眼中心中的煙水氣很快就要遭受污染了。劉心武故意營造玉蘭花的清幽景緻去烘託大秦的俗氣和「他」的逸氣,讀來確是親切可喜的。

(三)

我從前住過好多年的一幢老房子院子里種了一株白玉蘭樹,雨後的花季又長又香,學畫水彩畫的時期老愛畫那株樹。前幾年先後得到兩件雕了玉蘭花的清代筆筒,一件竹刻,一件紫檀,兩件都是一朵初綻的大花做筒,四周浮雕葉片和幾朵剛剛冒出毛筆頭般的花芽,竹色和木色都瑩亮艷紅,長看不厭。有一次,坊間看到一件周顥款的竹臂擱,刻的也是兩枝帶葉子的玉蘭花,索值甚昂,只好放棄,轉而得了他刻的一個小小榆木印泥盒。盒面淺刻幾筆山水樹石,上端行書刻出幾行小字:「倪雲林山水小景蕭★閑冷,每自超然,蓋不逐於物中,欲能游於物外。芷岩」。風枝雨葉,夢落瀟湘,有刀到興隨之妙。周顥也是一個一生清高瀟洒的文人藝術家,清朝嘉定刻竹奇人。他所推崇的元末明初大畫家倪雲林更是一位性情狷介、善自晦匿的高人,家道富饒而混跡五湖,所畫竹石小景不計其數,客求必予,有錢人持絹縑重金求畫,他反而大怒,說是「予生不為王門畫師!」裂其絹而卻其幣。畫山水不畫人物,理由是「今世那復有人?」好大的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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