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豆得瓜

(一)

稻粱難謀,世味似紗,小樓聽了一夜春雨,深巷明朝大半有杏花買;人生離開了學堂,卻不容易找到指點迷津的老師。世事確是如此。我偶見馮大生款竹刻小筆筒,刻的是劉海戲蟾圖,銘文云:「烏絲錦□,別有新意;龍泉太阿,自具神鋒」。「龍泉太阿」是劍名,相傳晉代張華見斗、牛二星之間有紫氣,後使人於豐城獄中掘地得二劍,一曰龍泉,一曰太阿。李白詩「寧知草間人,腰下有龍泉」,顯然泛指寶劍,今日還在鑄造。「烏絲」之後是「錦」什麼,則因字體怪異,似「牢」似「罕」似「字」,殊難亂猜。近日正好在讀黃苗子先生的新著《種瓜得豆》,有一文談文人愛竹,想到苗子先生是書畫家,一定可以判斷,於是寫信傳真請教。他真是我的老師,不論他肯不肯收我這個徒弟都一樣。這幾年我深悔學問青黃不接,著文如履薄冰,經常打擾好幾位前輩,苗子先生想必煩得不得了矣。他昨天回信說未敢肯定,「鄙意或為『字』字」,他說:「烏絲」是用墨色在紙上打直線,或在絹上織成直線以便寫字的紙或箋,即「烏絲欄」;唐代用濃墨,唐人寫經中有之;宋代用淡墨。陸遊詩「欲寫烏絲還懶去」,林景熙詩「烏絲醉後淋漓墨」,即此物。我記得先父當年的《燕盧札記》是寫在紅格線的線裝記事簿里,那叫「朱絲欄」。

苗子先生接著言歸正題說:「錦字」是指「迴文錦字」,是《晉書》所載安南將軍竇滔的大老婆蘇氏打了小老婆趙氏,因而失寵,後來表示悔過,用錦織成《迴文璇璣圖》詩二百首,感動了竇滔而恢複關係的故事,通常用來作誇耀才女的典故。他說,「如果是『字』字,則『別有新意』可以解釋得通了。」他在信末還附了一句:「『烏絲錦字』與『龍泉太阿』屬對工整。」

(二)

苗子先生寫文寫信都不鋪張,總是瀟洒澹蕩,總是言簡意賅。這部廣西民族出版社所出的《種瓜得豆》更是如此。全書一百零二篇作品分為《春雨》、《笑顰》、《今昔》三輯,每篇不過千字,十足明清筆記的內涵,白話文又寫得非常蘊藉,功力深得可以做範本。書中有一篇《夏夜》說到豐子愷生前以古人詞句畫成小品,苗子先生最欣賞的是那幅「人散後,一新月天如水」:「畫面是一角夏夜陽台,方桌上清茶一甌,杯盤狼藉,竹簾邊上,掛一新月。境界清寂,頗有禪味。我想,人生經得幾個安靜清閑夏夜,能有幾人懂得享受這種清福?這不是單純有了金錢可以買到的。」文章接著引了郁曼陀的一首《小院》:「小院深深月到遲,冰茶雪藕納涼時;三更燈影風廊碧,靜聽盲人說鼓詞」。一詩一畫,境界相近,正是「人在蠅營角逐之外的另一種意味」。這是尋常意思而毫不俗氣的寫法。文章難在這裡。《今昔》一輯里寫古今人物更好看,篇篇白描三兩筆,竟都說到關鍵處。苗子先生閱世既深,下筆真像他所說的韓羽,「影影綽綽,如假如真,信手拈來,俯拾即是,若有其事,如見其人」。他說他是種大冬瓜而得了一顆豆丁兒,因題此書為《種瓜得豆》。我尊他為老師,因為跟他交往總是種豆得瓜,神妙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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