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鶴窠

(一)

早歲有一位老師名字里有個「鶴」字,居所於是稱為「鶴巢」,請我父親給題了匾,懸掛在客廳向南的粉牆上。老師那時四十開外,高而嶙峋,倒真有七分仙鶴之姿。他年輕的時候熱愛新詩,常常背誦陳夢家的作品給我聽,至今只記得那一句「高樓上,香著幾個人家的夢」。日本南侵時期給關入集中營里,似乎開始寫了很多舊詩詞。一度轉行做生意,卻始終不曾忘情琴棋書畫,一輩子風雅。老師晚年在家鄉廈門買了一幢房子養生,聽說是有點年歲的老宅,前院後院花樹蒼翠,有個老媽子替他打點飲食,每逢周末一定煮一大桌菜請鄉親故知過來吃一頓飯,閑話家常,兼論藝文。我對他說,那就更是鶴巢了。

王小鷹的長篇新作《丹青引》說的是令舞鎮上一座也號稱「鶴窠」的小小宅院。「窠」「巢」同義,鶴窠的主人陳亭北老先生當年果然也是個名噪江南的老畫家,原名陳老鶴,從省美術學院下放到令舞鎮文化館做美工,一腔憤懣,揮筆寫「鶴囚」兩字高懸門楣,家人苦苦相勸,才把「囚」字改成「窠」字。

(二)

小說營造傳統鄉土的人物和情節,處處照應得體,文字尤其考究。「引子」先說鎮上人人茶餘飯後爭說「鶴窠」,那樣不厭其煩,那樣巨細必究,不斷咀嚼演繹,於是,「鶴窠里男人的頭髮一根一根一寸一寸地變白了,女人的花顏一朵一朵一瓣一瓣地凋謝枯萎了」。然後是「寒露一過,那風就一陣涼似一陣了,滿世界飄蕩著褐紅焦黃的落葉。陳家老大小姐陳良渚輾轉反側一宿未合眼,聽竹葉殼落殼落地墜落,一聲聲往心中注滿了惆悵。」

我只知道廈門的鶴巢種了桂花樹和白蘭花,老師說,秋涼時節香遍一條長巷。王小鷹筆下的鶴窠另有一番意境:那「實在是一座太普通了的家常小院,光景不過半畝稍余,除了西南角落上有幾株青楓,滿院子叢叢簇簇參差錯落的都是竹,竹影森森,幾乎將院子全都覆蓋了」。這倒不是陳老鶴先生的原意,他一個跟頭跌下去之後,只求讀書養氣,枕石漱流,以終餘生;偏偏女兒陳良渚執意要植叢竹,說是素節凜凜,安可一日無此君。從此,那座廢院「成了重重疊疊的修竹林,一條青磚小道曲折通幽,庭院深深深幾許?」

(三)

老師十足名士派頭,深受五四思潮薰陶,白話文寫得很到家,國學又好,舊詩詞於是越寫越飄逸。他第一次婚姻似乎很失敗,我十幾歲開始常到鶴巢問字的時候,師母是個荷蘭女人了,比老師年輕十幾二十歲,老師常常跟她出去吃晚飯跳舞,洋得不得了。我在鶴巢里偶然碰到老師的幾位詩友,名畫家李曼峰,篆刻家蘇半佛,還有一位老哲學家。他們談溥心畲,談徐悲鴻,談郁達夫。那時刻,老師又變回民初的長衫文人了。鶴巢書房裡那股木香書香的氣味很濃,各種宣紙堆得很高。有一次,老師試一枝湖筆,展紙寫了他新制的一幅對聯給我:「長日閉門來燕子,一春浮夢到梅花」。對得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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