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有緣的

(一)

詩人拜倫深諳人生情趣,醇酒美人消受不盡,山水花草等閑親炙,連尋常長物竟也另有意會,嘗云:「翻讀陳年舊信其樂無窮;知其不必回覆,尤樂也。」(「One of the pleasures of reading old letters is the knowledge that they need no answer.」)友人有愛藏名人書札者,到處搜羅,逐一裱成冊頁,閑中翻讀,自得其樂。那更是不必回覆的信,碰到字寫得好的,當然怡情。我去年在台北得一民國初年文士的信,八行朱欄,毛筆字寫得實在神,寥寥三四十字的短簡,佈局之佳,竟像寫意的畫。我至今還不知道此人是誰。集札一事,早年大江南北書肆冷攤不難邂逅,近日是難了,只能瀏覽老一輩人的藏品聊慰望梅之樂。中文大學出版社出過陳善偉、王爾敏編的《近代名人手札精選》,原件彩印,神采飛揚,可惜沒有謄出信件原文,有些信字雖好而潦草,不易讀通。鄭逸梅那本《名人手札百通》印刷不好,卻都謄出來了,還有作者簡介,好得很。

畫家程十發送過鄭老先生董其昌殘札一冊,是勸慰夫婦失和的,有云:「天下事有傍人極難解分者,莫如伉儷之間,乃因琴瑟之不調,而反致高堂之不豫,凡在相知,未有不為動念者,況情關手足如吾兩人者乎!此吾於今日之事,不得不為老弟懇切言之也……」逸梅先生還有俞曲園的尺牘一冊。曲園自製箋紙我見過一款,木刻紅印,甚為可喜。他在世之日濟困拯貧,非常熱心,書札中有不少是陳述這類情事者,對落難婦女尤其體貼:「同鄉蔡敏孫之妻朱氏,自去年敏孫作古,攜其七齡幼女寓居蘇垣,以女紅自給,衣食不周,債負交迫,為之惻然。弟勉竭綿薄,允每月助之,用敢函懇吾兄,請酌量資助。如能於同鄉諸公,廣賜噓拂,亦盛德事也。」還有一封提到才女劉古香,名韻清,能詩能畫,兼能制傳奇,因家鄉水災,逃荒米蘇,曲園發起朋友解囊資助,潤其歸裝。老人家這樣好心,一定積了不少陰德,庇蔭子孫,孫子俞平伯晚年竟還受文革禍害,吃了好多苦,思之惻然。

(二)

我既無緣收藏前朝名人的書札,眼前不少前輩和朋友的來信都有書卷氣,字好之外,文情皆茂,大可玩賞。回歸之初收到張秀武漢寄來的信,先看到宣紙大書幾個字:「七月一日發出此信,因使用紅字信封,信竟回歸我處,現改用信封再發,但願順利到港」,龍飛鳳舞,一反那一手閨秀工楷。退回重寄的那封信用武昌黃鶴樓書畫社的灰色稿箋,每一個字都端莊穩妥,還送了我一幅灑金大紅宣紙寫個「誠」字,字大體壯,一筆呵成,十分過年喜氣。我寫信告訴她說,改天有剩紙餘墨,賜我一張條幅。昨天,她竟真的來信附了那幅字,行書慧外秀中,豪放的筆勢遮不住古樸的性靈,字里有畫。她寫的是一首七絕:「梅子黃時日日晴,小溪泛盡卻山行。綠陰不減來時路,添得黃鸝四五聲」。張秀說,她八月份一直出差在外,在北京期間特意去拜訪了張中行先生,並欣賞了張老收藏的名人字畫,親耳聆聽張老的指教,頗多收益云云。當初我是看了張老的文章才去高攀這位年輕的書法家,從而魚雁往還。得這樣的信和字樂趣無窮,連寫回信都是快樂的緣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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