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靠別人補遺

(一)

自己的文章發表、出書之後很少再翻看,總覺得橫豎已經付梓,木板刻字,無可挽回,好好壞壞都成定局了,悔也太遲,不看為妙。倒是朋友讀友事後常常重提內容,有的我忘了,有的我記得,真像朦朧舊夢,惹人驚心,惹人歡喜,惹人尷尬。我引過Clarence Darrow的話:「我們生命的前一半讓父母給毀了,後一半毀在孩子手裡」。金東方女士來信問起Clarence Darrow是誰,我才想到當時順手引用,未及說明。其實他是美國了不起的律師、作家,一八五七年生,一九三八年死,早歲當過小鎮老師,放寬校規,廢除體罰,加長午飯及下課時間,學生都懷念他。他在自傳The history of My Life里說,每次重回故園,偶見一二舊生,想到自己當年雖然未必曉之以人情世故,卻時時盡心讓他們快快樂樂(「No matter when I go bay old home I am sure to meet some of the thinning group whom I tried to make happy even if I could not make them wise.」)他後來當了律師,寫作不輟,文章都有見地。我七十年代在倫敦南部一爿破舊書店裡翻到他的小說Farmington,六十幾個便士買回家,冬夜亂讀,竟生暖意。

(二)

有一位老朋友當年在北京書香世家長大,經歷變遷,滿心滄桑,讀了我的《沒有故事的字》,想起溥家一位前輩,說是小時候常去看他寫字畫畫,有一次,有人進來告訴他說溥傑在賣字,前輩把來人打發走了,一邊在硯池裡順一順筆,一邊悄悄說:「你長大了,不要看他的字。」一九八三到八六年間,溥傑在北京美國大使館對面的日壇公園賣字,很多外國人去買,碰到投緣的,他也會送人字,下款都寫「愛新覺羅」。我向來不喜歡溥傑的字,忸忸怩怩的說不出心中有多委屈。朋友說她很能明白我的感受。溥家別的族人不同,字畫都坦蕩蕩,還散發點清貴氣。

(三)

我在倫敦期間一度潛心研讀老舍的作品,起初是對北京話好奇,想知道京片子文學的深淺,後來看到不少他在英倫的生活資料,覺得值得了解這位留洋的舊派知識分子,何況是文革整死了他。韓秀讀了我的《老舍買畫送給吳祖光》,告訴我老舍和她外婆之間的關係是因為有了趙清閣。她外婆疼趙清閣,趙清閣為老舍一生不嫁。六零年飢荒開始,當局命令當時在上海電影製片廠工作的趙清閣和一批編劇寫歌頌大躍進的電影劇本,她不寫,他們於是停了她的薪水,幾乎餓死。外婆把老舍叫來訓了一頓,提到老舍在美國期間答應離了婚娶趙清閣,終於辦不到,害她現在那麼慘。老捨出來帶著韓秀到一家小銀行取了一筆錢匯到上海去。那都是陳年舊事了,韓秀當時年紀小,她外婆把老舍叫來理論的時候,她嚇得趕緊跑到屋外廊下踢毽子,耳朵可不放過屋裡外婆跟老舍壓低聲音說的每一句話。那是文學作品裡常見的情景:小孩眼中的大人故事。Clarence Darrow讓那一群小學生免受體罰、從容吃飯、快快樂樂,那是對的。孩子有權過一個快樂的童年。韓秀說,老舍平日出門身上都沒帶多少錢,跟韓秀一起搜口袋裡的零錢合起來才夠買一碟炒肝兒兩人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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