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對是錯,吾愛吾國」

岑逸飛在《磨勵精神》專欄里寫《牛刀割雞》,說起何安達編的《彭定康語錄》賣個滿堂紅,而同期推出的《董建華語錄》幾乎無人問津,認為此事未必是因為港人擁彭倒董,主要由於彭定康英文好,值得讀。他說:「他的英文簡潔、準確、有力;而一般人有此功力,下筆難免尖酸刻薄,例如魯迅,但彭定康能免除此弊,文風兼有幾分幽默。」這一點很對。我很不喜歡讀一些下筆就要罵人的文章。以尖酸刻薄為能事的人心裡也許常常不很舒坦,越是走筆發泄越不開心,實在辛苦。我深愛魯迅的小說,寫得非常有深度,文字都結了晶了。他的雜文當然也有深厚的功力,文風還開了先河,影響久遠,可惜尖酸刻薄過了頭,大損陰德。魯迅學問不淺,雅興不小,逛琉璃廠,收集版畫,印製箋譜,熱愛藝術,生活原本大有情趣,卻難得快樂,永不饒人,就算最後真的成了革命鬥士、青年導師,心裡還是彆扭,一臉嶙峋,可憐得很。他筆下的阿Q雖然死得不明不白,生前畢竟摸過小尼姑標緻的臉,手指頭膩膩的,飄飄然了好一陣子。人生苦短,關心社會,關心國家,見義勇為,肯定是要的;弄得自己老發脾氣,筆頭冒火,卻往往會浪費學問,浪費元氣。

彭定康的文章也不是毫無火氣:那火氣是內蘊的,字裡行間於是更見內涵。英國人是辯論辯大的,邏輯分明,死里可以翻生,加上天氣陰冷,性情孤獨,善於在爐邊的故紙堆中尋求慰藉,天增歲月人增詩書,下筆氣勢自然高華。魯平、周南、張浚生見過的文化世面似乎不夠幽深,跟這種英國人交鋒難免顯得浮躁輕淺。馬毓真、姜恩柱都出使過英倫,大抵摸清了那邊大大小小的文化陷阱,站出來都不太說話,說的話都有深意,那是葉公超、喬冠華一流的學者外交官,派到回歸後的香港來,多多少少還接得上英國文化的遺韻:以靜制動。

傳統的中國人一向不太願意承認外國人的長處,總覺得說人家好等於妄自菲薄,甚至喪權辱國。王安石《明妃曲》第二首的「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從宋代到今天一直引起很多爭論。朱自清說,那是「沙上行人」聽了琵琶的哀聲回首自言自語,不是明妃的呧咕,也不是王安石自己的議論:「漢朝對你的恩淺,胡人對你的恩深,古語說得好,樂莫樂兮新相知,你何必老惦著漢朝呢?」郭沫若則說關鍵那個「自」字是自己的「自」,不是自然的「自」:「淺也淺他的,深也深他的,我都不管,我所要求的是知心人」,王昭君心中不僅無恩怨的淺深,而且無地域的胡漢。他說:「更進一步說,便是漢恩淺罷我也不怨,胡恩深罷我也不戀,這真是最同情於王昭君的一種想法,那裡牽扯得上什麼漢奸思想來呢!」朱自清和郭沫若都不願意看到胡人對王昭君好,王昭君愛上了胡人。彭定康跟中國硬拚,確是下策,最後只好靠一張嘴一枝筆爭取民心。中國管香港的官員技不如人,進退失措,香港人雖不計較什麼漢恩胡恩,眼睛卻是雪亮的。「是對是錯,吾愛吾國」(「My try right 」),那是愚忠。GKChesterton則謂此話愛國之士非不得已不輕易亂講,那等於說「是醉是醒,吾愛吾母」(「My try right is a thing no patriot would think of saying except in a desperate case.It is like saying:''My mother drunk or sobe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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