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裡,一直有水」

(一)

刊出《衚衕的名字叫百花深處》的那一天,收到北京揚之水來信,說的竟是她住的東總布衚衕棔柿樓里的花訊:「偶爾有點兒不冷不熱的雨,庭院里花事便繁:玉簪、茉莉、蜀葵、美人蕉,白白紅紅,爛漫一片。半庭荒草,得雨之後,高與人齊。草長花艷,也是一番景緻,不知足下此刻可有賞花心情?若得高軒過我,當可把酒藥欄,一敘契闊。」那條衚衕古早是艷冶故事的出處,一簾幽夢,十里柔情,不知香過多少人的風流懷抱。之水舊作《院兒的雜拌兒》提到清人朱一新說「總鋪衚衕,鋪俗訛捕,或訛布」,也引《燕都遊覽志》里的話:「東院在總鋪衚衕城畔,昔日歌舞地,今寥寥數家如村舍,兼之人掘土為坯,滿目坑塹,從寒煙衰草中,想走馬章台之盛,邈不可復尋。猶記舊遊有陳家園、郝家亭子,樹石楚楚,並無存矣」。煙花不再,棔柿樓經歷幾代人的興興亡亡,竟保住了那麼些繁花荒草。不說老來心情賞花會不會倍覺蕭瑟,能去領略一下這個大院老去的嫵媚,當是好的。

(二)

離東總布衚衕不及一箭之遙的北牌坊衚衕,原來住著老出版家范用先生,也早就平掉,范先生搬去住高樓了。前不久王世襄先生也來信說他搬出住了幾十年的芳嘉園了,住進香港這樣的大廈單位了。之水文章里說,范老闆遷出舊居的前一天,她趕去告別:「院中花木繁盛,夏秋之際,綠蔭匝地;我常和老闆說,這兒有瀟湘館的清涼。」一棵國槐,一棵洋槐,一株香椿,兩棵丁香,夾在丁香中間的是太平,剛剛含苞,主人卻等不到它開花了。之水裝著豁達,說:「該成為歷史的,就讓他成為歷史吧」,反正四合院都成歷史了,剩下的不是首長住宅就是文物保護單位;衚衕的命運自然也這樣註定了。「可是,為什麼總有人懷舊呢?」之水是那個人。

沒有這些老巷舊宅,沒有這些花花草草,中國文學的生態環境難免要變,朝開夜合的合歡花只在植物辭典里綻放,史湘雲差一點難倒林妹妹的那一句「庭煙歛夕棔」,終於難倒了所有年輕一代的中國人:「尋芳去遲,不知是砍了還是移了,總之,一街的合歡樹,已經成為童年的記憶。」

(三)

屬於中國文學生態環境另一個環節的老井也紛紛不見了。兒時舊居後院曬場右邊大樹下有一口井,長年盈滿清澈沁涼的水,提水不必用車古轆搖上來,吊繩吊著水桶往水裡一舀就行了。那棵大樹格外招風,樹葉晝夜沙沙作響,像雨聲。李杭育的《江南舊事》專欄里寫老井的時候也說,從前江南城鄉的老式宅院,必定有一口井:「都是有年頭了,井台的石板上苔痕斑駁,往裡望井壁上還長著幾株鳳尾草。井很小巧,井台很做功夫,整塊的巨石鑿出井眼,外圈切成六面,通常還有雕刻。」揚之水小時候住在北井衚衕外婆家,井真的是在衚衕的拐彎里,後來住在那兒的孩子多了,怕出事,有人拿大石頭把井壓住。那命運竟有點像新時代里的中國文學;幸而之水補上一句:「井裡,一直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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