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能忘情說輩份

(一)

說穿了,人的年齡只是九個數目字湊來湊去湊出來的遊戲,卻始終教人懸念、教人驚慌、甚至教人撩起淡淡的哀愁。吳魯芹先生生前有一篇文章叫《數字人生》,說人生已經淪落到僅剩幾個數字了:保險單號碼、身份證號碼、駕駛執照號碼、護照號碼、病歷卡號碼等等等等,「好像賤名無足輕重,可以等閑視之」。這些號碼固然可惡,卻還不算是刺到肉的針。賤名加上年齡的數字,那才要命。公私機構招兵買馬往往寫明只考慮二十五至三十五歲的人。應徵中級職位,三十九歲跟四十一歲的差別可能會非常的大。四十五歲的人失業,男的似乎註定只配當大廈看更,女的也許只剩清潔廁所之一途了。幸虧魯芹先生走得早,不必目睹這種年齡歧視的景觀。開始跟他通信的時候,我已經快到申請當看更的年齡了,他竟「小董」長、「小董」短地稱呼我,害我心頭甜到現在這把退休看更的年紀。我不禁慨嘆魯芹先生走得早,連我青春的假象都給帶走了。

世界變了,現在的年輕人真可憐,二十齣頭念完書,拚搏的歲月只有十幾年,四十歲之前還搞不出個名堂來就沒有人要了。我們剛出來混飯的那年頭,四十歲以下誰都瞧不起,嫌你嫩,嫌你沒讀過幾本書,嫌你沒見過大場面,嫌你筆下的玩意兒上不了桌、鎮不住人。總要熬過四十歲才看得到一絲曙光,長輩們開始把你當人看,說是「看出苗頭來了」。干文字工作的尤其講輩份,講資歷,講名氣,辦公室里坐得進大班房間的,絕不會是剛斷奶的人。

(二)

陳子善編出了一本叫《未能忘情》的書,收集幾十位「台港暨海外學者散文」,全書依作家歲數的秩序編排,長者帶頭,越排越年輕,十足江湖上的規矩。林語堂一八九五年出生,排在榜首,一九零二到一九一九出生的,依序是台靜農、梁實秋、喬志高、饒宗頤、吳魯芹、思果、殷海光、林以亮。二十年代出生的有夏志清、金庸、王鼎鈞、陳之藩、木心、余光中。三十年代則是逯耀東、庄因、梁鍚華、林文月、林毓生、劉紹銘、金耀基、水晶、葉維廉、隱地、戴天、西西、黃繼持、李歐梵和小思。四十年代有楊牧、許達然、陳耀南、王潤華、何懷碩、張曉風、董橋、周志文、潘銘燊、方瑜、黃碧端、遠人、黃國彬、黃維樑、蔣勳、也斯。五十年代是鄭明娳、古蒙仁、邁克、陳黎、焦桐、庄裕安。簡媜、林耀德、陳輝揚、楊照四位都是六十年代出生的小弟弟小妹妹了。

林語堂先生的壓卷之作題為《論趣》,開筆說乾隆游江南,有一天登高觀海,看見海上有幾百條船,或往北,或往南。乾隆問左右:「那幾百條船到那裡去?」一位隨從說他只看見兩條船。「怎麼說?」皇帝問。隨從說:「老天爺,實在只有兩條船,一條叫名,一條叫利。」乾隆點首稱善。林老先生的文章確有前輩風範,娓娓道來,故事很多,起承轉合,井井有條,譯成英文都合邏輯,卻不失中國風味。年紀輕輕的楊照那一篇收卷之作題目新穎,叫《跨越邊界》,開頭直截了當:「我們的車離開聖地牙哥,直接上了五號公路,筆直向南。」現代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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