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新編的錢鍾書散文

(一)

過去一年多里,我常常為了出書的事情跟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的羅俞君通電話。我們沒有見過面,卻早就成了好朋友了。她這個人實在太細心、太盡職、太善良了,寫書的人碰到這樣一位編輯,真幸福。過去好長一段時間她都忙著編錢鍾書先生的散文選,去過好幾趟北京,跟錢夫人楊絳先生成了忘年交。錢先生學問那麼淵博,文章那麼考究,做人那麼認真,給他編一部文集,當然大不容易。錢先生住院治病,楊先生奔波忙碌,可是,羅俞君說,「去冬臨近除夕,楊先生為審讀篇目,晚上看稿,臉色都因閱讀的疲倦而有些蒼白,一直讓我於心不忍。近日,楊先生為校訂疑難篇目,又忙中添累,更讓我心疼不安。」我跟羅俞君說,這本書太值得認真編校出版了,再辛苦也有意義。

(二)

昨天,我終於收到羅俞君寄來的《錢鍾書散文》,封面是楊先生題籤,端正穩重的一筆字,看不出勞累,看不出老態,讓人加倍懸念這一對中國學術文化的國寶。六百頁的厚書收了錢先生近百篇文字,每一篇都應該細讀。羅俞君如釋重負,我也替她高興。

有記者問錢先生說:「您打算整理一套您的文集嗎?」錢先生答道:「對過去寫過的東西,我並不感到興趣。有一個美國學者寫信給我,說他在《開卷》看到馬力和黎活仁兩位先生所編我的作品目錄,問我這個目錄齊不齊全。我回了一封信給他,其中我講了一段話,說,一個作家不是一隻狗,一隻狗拉了屎、撒了尿後,走回頭路時常常要找自己留下痕迹的地點聞一聞、嗅一嗅。至少我不想那樣做。」羅俞君這次能夠徵得錢先生和楊先生的同意,印出這本「目前國內唯一的錢先生散文選本」,而且「個別篇目楊先生徵得錢先生同意,文字上略有刪改」,那是非常難得的收穫。

作家往往不滿意自己過去寫的東西。這正是作家求進步的原動力。錢先生談著作的《雜言》里談到他在一部小說里形容教授是「先把論文哄過自己的先生,然後把講義哄過自己的學生」,他說他的老同學和同事們把這個玩笑當了真,紛紛責難。錢先生後來也覺得那句話太過火,需要修正:「先把圖書館的參考書放入自己寫的書里,然後把自己寫的書列入圖書館的參考書里。」他說,「這樣描寫學術的輪迴,也許妥當些」。我不認為這樣改會好些。還是當初寫的那一句傳神。

(三)

幸好錢先生始終是開明開放的學者。《在中美比較文學學者雙邊討論會上的發言》,錢先生用英語說:「...At meetings of our sort, perfect agreement is not so essential, not perhaps is it entirely desirable. The partits need not be in unison and are reasonably tent with something like cordia discors. Unison, after all, may very well be not only a synonym of, but also a euphemism for, monotony.」他的中文譯文說:「無論如何,學者們開會討論文學問題不同於外交家們開會談判,訂立條約。在我們這種討論里,全體同意不很要緊,而且似乎也不該那樣要求。討論者大可以和而不同,不必同聲一致。『同聲』很容易變為『單調』的同義詞和婉曲話」。錢先生說得真漂亮,尤其英文。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