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天龍八部所見」

(一)

香港電台《傑出華人系列》之《大俠小傳》說金庸,兩個小時里金庸無處不在而處處不在,拍出金庸在人生路途上無處不在突出自己,卻也處處都在隱藏自己。這是金庸十四部小說的神髓:每一部小說里無處沒有金庸;每一部小說里處處不見金庸。完整的藝術作品也許都應該如此,因為完整的人生大都如此。上流的帝王將相澤及萬民而不居其功;下流的霸主政客錯以為自己是天神,相信有井有水的地方都必須傳出歌頌太陽的聲音。上乘的文學藝術體現的是自己信仰的思想品德,避免汲汲描繪自己的形象;下乘的庸俗之作渾忘媒體的社會功能,一心沉迷於一己的私慾。Gustave Flaubert論創作,說「作者之於作品,應如上帝之於宇宙:無處不在而處處不在」(「The author in his work should be like God in the Universe - everywhere present, nowhere visible」)。於是,上流的領導人和上乘的藝術家一樣,內心總是寂寞的,個性總是複雜的,感情總是內蘊的。《大俠小傳》斷斷續續撲捉到小說作家金庸和知識分子查先生「辯證」的一生:從樸素直觀的自發階段,一路追蹤到神秘主義的唯心階段,最後隱隱約約展現出唯物的規律:金庸和查先生是矛盾的傑出出人物。

(二)

他在困厄的環境中培養出堅毅的反叛精神。他在芬芳的書香里享受才士的大名盛譽。他在財富的殿堂上樂於親近淺俗的歡笑。他在情感的風雨下不辭暴露脆弱的心靈。千萬讀者從他的小說政論中傳燃俠義的薪火,他卻始終沒有濫用他的俠骨丹心。千萬讀者從他的小說政論中培養至情至性的氣魄,他卻始終保持冷靜淡遠的氣度。金庸的旅程是心路的旅程,不是軀體的旅程;他的文字勝過他的口才,他的小說的電視連續劇對他不忠不誠。《大俠小傳》於是必須在原稿紙上的字海中掀起隆隆的驚雷,第一輯彷彿江南飄忽的杏花春雨,第二輯才見到他的筆聳立在時代變幻的風雲中。

(三)

書齋里的學者和鬧市中的普羅都傾倒於金庸小說和查先生政論的魅力之下:他成了天龍八部的「非人」、叱吒風雲的神道怪物。他是八部中居首的天神,「比人能享受到更大更久的福報」。他是八部中的龍神,追求的是德性崇高的「龍象」。他是能吃鬼的夜叉,相信自己的任務是「維護眾生界」。他是追尋香氣的樂神干達婆,「縹緲隱約,難以捉摸」。他是「常常率部和帝釋戰鬥」的阿修羅,曾經「化身潛入藕的絲孔之中」,權力和能力齊全,向來「老子不信邪」。他是翅膀呈寶色、頭生如意珠的迦樓羅大鳥,「每天要吃一個龍王及五百條小龍」。他是「善於歌舞」的緊那羅,是大蟒神摩呼羅迦。

金庸在為《天龍八部》釋名的文章里說:「天龍八部這八種神道精怪,各有奇特個性和神通,雖是人間之外的眾生,卻也有塵世的歡喜和悲苦。」《大俠小傳》雖然不可能刻划出大俠所有的奇特個性和神通,卻也在有意無意之間泄露他心中那許多「人間之外的眾生」:他步上論政的長廊和文學的殿堂之時,「為天龍八部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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