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是傷春悲秋不長進

(一)

文字練到高妙處,可以隨四季嬗變,眼看它從青澀轉為殷紅,像春花夏蟲秋月冬爐。鄭板橋說他家有房屋二間,南面種竹,夏日新篁初放,綠蔭照人,置一小榻其中,甚涼適也。到了秋冬之際,破竹做窗欞,用勻薄的白紙糊之,風和日暖,凍蠅觸紙窗,冬冬作小鼓聲,加上竹影零亂,成了天然圖畫:「吾畫竹無所師承,多得於紙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文字也如畫畫,可以自學,不必師承;學了再去對照四季自然景象,找出春色,找出夏焰,找出秋意,找出冬景,逐一消磨,字字生猛!小時候老師硬是要我背誦范石湖筆下的四時漫興,我不識好歹,昏昏欲睡,確是頑石一塊。人道是傷春悲秋,毫不長進;其實,沒有經歷傷春悲秋的筆,到頭來是一枝天閹的筆。雪萊到老都不怕傷春悲秋:「Fresh spring, and summer, and winter hoar/Move my fai with grief, but with delignt/No more - Oh, never more!」姜白石活在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之中,下筆豈只纖巧那麼簡單:「我家曾住赤闌橋,鄰里相逢路不遙。君若到時秋已半,西風門巷柳蕭蕭。」寫歷史出名的金性堯先生順手用了「西風門巷」寫文章評《老房子》,說是「循著西風門巷信步走去,就會隨時看見斜坡形的屋檐下,露出一道褪色的面向街巷的木門。要是門開著,還可窺見裡面有一座小小的院落,院落里站著一兩株大樹,幾隻麻雀繞著秋蔭在打旋子,牠們也是一代一代地生活在這幅天幕下面。再伸頭過去,後面的小屋已經在冒炊煙了……」

(二)

這裡是地產商的樂園,高樓大廈叢中沒有了初放的新篁,沒有了蕭蕭的楊柳。這裡的童年看不到黃昏時分小屋上冒起的炊煙。雪萊的西風已倒,雲雀迷途找不到舊識的樹梢。學校里再也看不見朱自清、胡適之、周作人、俞平伯、陳寅恪、梁實秋、葉公超、梁思成的清瘦的背影:文學裡的傷春悲秋都淹沒在流行歌曲的水中央里。接著,人人都板著臉孔說這裡學生的語文水平低落,這裡學生的氣質庸俗。

春老夏來,池塘里的殘荷聽完一夜的雨聲之後,中秋的燈籠高高懸掛,痴痴等待寒冬深夜臘梅發散的清芬。這是中國文字的傳統環境,哪怕是張藝謀電影里的一盞街燈、一叢蘆葦,也是文字的靈感。上海博物館裡有一把紫砂茶壺叫做「竹段壺」,壺身的銘文是「採春綠,響疏玉。把盞何人,天寒袖薄」。「春綠」是茶的文學語言;「疏玉」是甘泉的文學語言;「天寒袖薄」典出杜甫《佳人》詩里日暮倚修竹的佳麗,說的是美人為我煮泉烹茶。文字正是這樣踏著前人的足跡追蹤出來的。記得當年父執張紉詩女史教我寫詩,常常提醒我心要靜,言談舉止也要靜。她說,中國文學是從「靜」里養出來的。童年學鋼琴,那個荷蘭老師也常常要我靜靜聽窗外的天籟,再聽他彈的音符的輕重。我於是到現在還喜歡吳湖帆寫的十個字:「無客盡日靜,有風終夜涼」。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