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孟靜在乎,我也在乎

(一)

人不可矯情,文字不可矯情,不容易,千百年來讀書人尤其難闖這一關。唐朝詩人劉禹錫跟著內相王叔文推行永貞革新,反對宦官與藩鎮割據勢力,失敗,貶官,後來任太子賓客加檢校禮部尚書。他的學問詩文都好,跟柳宗元、白居易有交情,八百首詩作傳世,本該看得開,不要再去懷戀那鳥官的生涯。可是,夢得先生心中的酸醋氣味始終不能消散,寫了那篇千古傳頌的《陋室銘》,據說是為了激勵自己,蔑視權貴,不慕財富,表現風骨。害死幾百代人。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維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琴,閱金經。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既有青苔,又有草色;既有素琴,又有金經;太好了。鴻儒未必可愛,白丁往往可交。絲竹悅耳,案牘謀生,天公地道。諸葛亮有學有術,諸葛廬受人三顧;楊子云天生口吃,不能劇談,以文章名世;二公居所好壞無關緊要。劉禹錫感嘆人事滄桑的消極情緒不見得是根深蒂固。他的哲學著作《天論》認定自然的職能在於「生萬物」,人的職能在於「治萬物」,駁斥了當時的因果報應、天人感應之說,看似相當進步,可是後來對佛教竟頗有妥協。「陋室」之銘,當是一時的矯情而已。

(二)

近日讀陳魯民寫古今矯情百態,很是痛快。矯情者,故意違反常情以示高超的言談舉止也。晉代謝安領揚州刺史,前秦苻堅率兵入侵,舉朝驚恐。謝安故作鎮定,邀客下棋,心中卻焦急,幾次下出昏著。直到侄子謝玄大敗苻堅,捷報傳來,他還故意輕描淡寫說:「小兒輩已破賊兵了!」客人走後,謝安喜形於色,過門檻一不小心竟把木鞋都碰斷了。我見過一件竹雕筆筒,刻的正是這個報捷的故事,高浮雕的叢林中一人騎馬馳來,謝安與客人在桐蔭下對弈,神態自若,很有趣。陳魯民還說,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直說「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李白懷才不遇,慨嘆「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該喜就喜,該悲就悲。

我還在上海《文匯讀書周報》上看到談瀛洲談「魏晉風度」里的名士作風,那其實也是矯情到了顛峰。當時盛行佛教講虛無,老莊講無為,名士於是臟為美,不打掃、不換衣、不洗澡。嵇康愛說自己「性復疏懶,筋駑肉緩,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悶癢,不能沐也」。文人矯情,自古已然,於今猶有,包括我在內。多年力戒,往往非常舒服。記得毛孟靜有一次在專欄里說,去書展看到我的《英華沉浮錄》第二卷,立刻打開來看我寫到她的那篇文字有沒有收進去、刪改了沒有,因為:「我在乎」。她那篇文章題目正是《在乎》。其實我又何嘗不是這樣?毛小姐文章里提到我,我也在乎,也沾沾自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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