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再復的赤腳蘭花

(一)

我在《過客達達的馬蹄》里引述一些前輩的經歷和觀點,說明老一輩中國人經過戰亂流離,一心盼望國家安全,百姓無恙,風調雨順;新一代中國人長期順境,沒有苦難意識,相信民主,相信科技,不能接受任何維護民族主義的法律概念。一位來港定居九年的秦先生托我一位朋友傳話,說是讀了《過客》一文百感交集,既同意我的分析和顧慮,也不能不想到大陸上幾經政治風波的兩代知識分子的命運。秦先生說,他們的苦難感是「深刻的、不易磨滅的」。《過客》一文主要說香港回歸前新一代人的心態;我心中當然也想到大陸上二、三十歲人的情況,他們也不會有太深沉的苦難感,文革時期畢竟還是些娃娃。秦先生說的當是四十歲以上的人。聽了朋友轉述秦先生的話,我心裡很難過,格外懷念大陸上我認識的所有中年、老年師友。

(二)

我在《明報》副刊上讀劉再復的文章,感觸常常也很深,覺得他寫得真好。他過去是中國科學院研究員,文學研究所所長,現在是美國科羅拉多大學東亞語言文學系研究教授。我不久前才讀到余英時先生給他的散文集《西尋故鄉》寫的序文。余先生引經據典,闡釋「西尋」和「故鄉」的歷史源流,描繪出當代中國知識分子蒼涼的旅程,給劉再復的命運下了深刻的腳註。最近,《中國時報·人間副刊》請劉再復加入《三少四壯集》筆陣,第一篇寫的是《努力做一個人》。他說他心中淤積的苦難記憶實在太多太重,那是「本世紀下半葉故國土地上集體性的經驗」,所以「還有話要說」。文章里有一段話我印象很深:「我兩次到台灣,留心過同齡的作家學者,這才發現,他們具有許多大陸作家學者所沒有的長處,例如,他們一般外文的水平都比較高,國際資訊的掌握都比較豐富,言論舉止都比較平和平實,然而,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天生不足,這就是缺少苦難記憶,與此相關,也就缺乏大陸作家所普遍經歷到的心靈大震蕩、大分裂和大痛苦,於是,也難有大愛大憎大悲傷與大歡樂。想到這裡,便覺得苦難記憶乃是一種精神寶藏,不妨把它挖掘出來。」香港成長的作家學者跟台灣的作家學者也很相近,只是外文水平容或更高,中文水平容或稍弱。

(三)

劉再復有今日的成就,也許真是來自苦難記憶的精神寶藏。瀏覽他的著述,我感佩之餘,往往覺得不忍:一個政權憑什麼要把自己的子民折磨得憂患重重、過早成熟?如果真的是這樣才能孕育出偉大的人物、偉大的發明、偉大的作品,我寧願不要這些偉大。看到西方千萬客居異鄉的猶太人出類拔萃,我常常為他們高興,也為他們悲哀。劉再復的文集題為《漂流手記》、《遠遊歲月》、《西尋故鄉》,閃閃發光的才情學養背後,畢竟蘊藏著多少「赤腳蘭花」之志!吳冠中先生寫中國早期旅法畫家常玉,說常玉的作品教人想到八大山人之高傲、孤僻、落寞、哭之笑之;說鄭所南忠於宋,元入主後畫赤腳蘭花,即帶根的蘭花,因已無土地可種植,寓首陽山採薇之志。「大愛大憎大悲傷與大歡樂」,代價實在很大。我不認識劉再復,讀他的文章卻往往挂念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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