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又懷念徐訏先生

(一)

司馬中原先生在《中國時報》上寫《三毛的生與死》,說到徐訏先生是三毛的義父,是海外文壇上最看重三毛、了解三毛的人。我認識三毛好像也是徐先生介紹的;先後在幾個飯局上聽她聊天,覺得她的確純良寬厚,滿懷愛心,跟徐先生說的一樣。司馬中原還說,徐先生去世後,他就成了三毛傾聽心聲的忘年交之一,有一次還陪她在香港逛摩羅街,從早上逛到晚上,看她一口氣買了三把清代的大銅壺扛著走,司馬先生覺得有礙雅觀,替她揹回去了。我想,換了徐先生,一定揹不動。司馬中原說徐先生文名籍籍,著作等身,《風蕭蕭》一書享譽文壇,歷久不衰:「徐訏先生是一位深具歷史素養、文化素養的先進作家,他所經歷的,是中國艱危雜亂的年代,他在創作的最高意念上,始終堅守著民族文化的本位。但他留學歐陸,也深受歐陸文化的感染和激蕩,在民族艱危處境中,他一心想以中西揉融的觀點顯示於作品中,寄望國族振興與富強。由於國共之間撕裂性的矛盾而點燃的戰火,使他流寓香江。他處身兩大的夾縫當中,在很長一段時間,雙方都把他看成『異類』。他的處境,和歷史上忠誠憂國的文人,開罪帝王權貴而被放逐蠻荒的悲劇毫無二致,他心情的悶郁,可想而知。」

(二)

徐先生高大沉默的身影給人寂寞孤獨的印象。我跟徐先生交往二十幾年;我旅英期間常常和他通信,那時他的女兒尹白在法國念書,徐先生每封信都要我就近多照顧尹白,流露出他對這個小女兒的疼愛之情:「小孩子初出國,因為想家,常有家信,日子多了,慢慢慣了,交際一多,家信自然也少了。尹白似乎也是在這樣蛻變。」徐先生那封信上還說:「香港有它特別誘人之處,但也有它不堪長住之缺點。我本遷台灣定居,但現在看看,台灣真也是個不容易適應的環境。年事老大,心情蕭瑟,過一天是一天,不知應怎麼樣安排自己才對。」徐先生最後還是決定不到台灣長住了。他認識人真多,也很珍惜他喜歡的朋友的友情,喝喝下午茶聊聊天,總是很開心。寫小說的人往往要在寂寞中不斷觀察世間的人與事;徐先生有一次在信上說:「香港報上,一群寫稿的女孩子倒是很熱鬧。我很少同她們來往,但偶而聽到她們間一些是非;我現在知道,人就是用『是非』來遣『寂寞』的動物。」

(三)

我很早就覺得徐先生「深受歐陸文化的感染和激蕩」。除了《江湖行》甚有中國情調,他大半小說的文字是最流暢的洋化中文,連人物的心理和舉止都很現代,像極了毛姆的作品。沒有一位中國現代作家有徐先生這樣獨特的功力。徐先生晚年寫的回憶小品火氣傲氣都在,文字卻醇得驚人,我在《明報月刊》上登了好多篇,一邊讀一邊學,幾乎背得出來。這是他的雕蟲小技,徐先生最想再寫的大概是小說。他信上說:「有好幾個朋友鼓勵我應該再寫一篇長篇的作品,我也相信我還有一部長篇的東西可寫,因為它在我心中醞釀了十年之久。可是現在則覺得這份『勁』兒越來越淡。」不寫其實也不要緊;我出世的那一年,徐先生的《風蕭蕭》紅遍大江南北:一九四二年是「徐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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