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我你冷不冷」

(一)

學語文要學得到家,難處不在書面語,是在口語。生動的語文都要帶點口語。中國的章回小說,敘述段落不難學,難在對話。對話是口語,寫得傳神不容易。議論文寫得文白夾雜,偶然用些口語演繹天大的道理,讀來有趣。書面語可以寫成四平八穩的白話文,加些口語進去,甚至加些土土的方言,往往生色。通篇是口語,是方言,必不好看。這是考技巧,靠本事。一九八四年中英關於香港前途的會談,香港人無權參與,無權知道內容,只知道每一輪談判都是「有益而有建設性的」。《明報》有一篇社評說:「這正如舊式包辦婚姻,雙方家長為兒女談婚嫁,不準兒女自己提意見,甚至瞞得密不通風,不讓兒女知道自己終身大事的前途。雙方家長都肯定的認為:『爹娘為你著想,是為了你好,決不會錯。』」到了第八輪會談之前,大家以為這次氣氛良好,會後可能有比較詳細充實的公報,結果依然是哪一句「有益的與有建設性的」。《明報》社評於是說:「此後大批香港記者涌到北京,仍舊什麼新聞也採訪不到。伊雲志爵士、尤德爵士、周南助理部長他們都是『今天天氣哈哈哈』、『你們記者女士先生們辛苦了』。記者們悶得要死,編輯和主筆悶得要死。『讀者女士先生們,你們看報看得辛苦了,夠悶了吧?』那就是有益的、有建設性的。有詩為證:有益兼有建設性,公報老套悶親人……」文末加註說:「悶親人」是廣東話,意謂「使人感到乏味」。口語和方言穿插在漂亮的書面白話文里,文章大見生猛。張岱文章往往也喜用口語寫人物對話,《陶庵夢憶·龍山放燈》里寫太監的一句對白說:「遵他!遵他!自咱們遵他起。」寫活了。

(二)

詹德隆當年做《聽歌學英文》節目,正因為歌曲未必都合文法,卻是地道的英語。英文版姚普光先生的《銀幕英語縱橫談》專欄我天天看,學了很多「慣用法」(idiomatic expression)。姚先生日前引黃國彬論英文慣用法的文章,大見國彬英文學得到家。他說,「對於任何語言,慣用法都比文法和邏輯重要。英國人認為某人的英文好,會說He speaks idiomatiglish,不會說He speaks grammatical English,也不會說He speaks logical English。」地道者,合乎語言之慣用法也。中文也一樣。香港學生不講國語,寫廣東話對話不會有問題,寫白話文對話往往不符中文的「慣用法」。《明報》的特寫一般都寫得很好,敘事段落也清爽。最近有一篇英國退伍軍人協會香港及中國辦事處主席艾華士專訪,文中有一句話是艾華士說的:「我曾經歷戰爭,看見身邊每天有人死亡,而我卻活下來,在每次險告喪命的邊兒,我都活了下來,……就因為我有信心。如果沒有信心,就會完蛋。」艾華士想必是用英語講的,中譯少了一點點口語的味道,太「文」了。中文動幾個字一定更傳神:「我經歷過戰爭,每天身邊都有人死,而我竟活下來了。每次差一點沒命的時候,我都活下來了……因為我有信心。沒信心早就完蛋了。」中文的「如果」用得不好句子會顯得累贅,能避的我都避。北京民謠酒吧老闆栗正寫一首歌叫《沒有我你冷不冷》,好中文!為了講得清楚改成《如果沒有我你冷不冷》,味道一定全變了。有一首國語老歌的歌詞說:「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我相信那是為了五字音節才加「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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