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公園清談

(一)

是一九七五年六月里的一個星期三下午兩點多鐘,我在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的餐廳吃過午飯,獨自散步走到羅素廣場公園解悶。早上九點多鐘進城路上金金銀銀的陽光漸漸褪色了,天上是一片淡淡的水墨。風很冷。公園裡蒼老的古樹窸窸窣窣訴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興亡。有鳥語。有草香。我坐在長凳上翻一堆圖書館裡影印的資料。風越來越大,越來越冷。雲破處,天上透出幾道午後日頭的微光。上午在附近小書店認識的一位英國老先生也出來散步。他的風衣跟他臉上的縐紋一樣縐。酒館裡的啤酒染紅了他的大鼻子。「都六月了,冬天還捨不得走。」我說。老先生笑得像黃蓮那麼苦:「有個笨蛋說過一句聰明話,他說英國的冬天到七月才完,八月又來了。」(「The English winter-ending in July,to reen Auguste.」)過了好多好多年,我終於查出這句話是Geordon 說的。

(二)

語文可以像水墨那麼沉鬱。語文可以像金金銀銀的陽光那麼明麗。智慧的民族用智慧的語文。淺薄的民族用淺薄的語文。有人天生只會用戴孝的語文。有人練成一套掛笑的語文。資本主義的語文是自嘲的語文。共產主義的語文是訓話的語文。有個加拿大人說,加拿大原本可以享有英國的政府制度,法國的文化傳統,美國的科學技術,結果竟落得要忍受英國的科學技術,法國的政府制度,美國的文化傳統(「da could have enjoyed English gover,French culture and Ameri know how.Instead it ended up with English know how,French gover and Ameri culture 」)。一個英國人說大英帝國太陽不落,因為上帝信不過黑暗中的英國人(「The sun never sets on the British Empire because God wouldn''t trust an Englishman in the dark」)。政治制度的專制與開明,決定語言文字的衰落和生機。Carlos Fuentes說:在蘇聯,會挑刺兒的作家都送去精神病院,在美國則請去做清談節目(「In the soviet Union a writer who is critical is taken to a lunatic asylum.In the Uates,he is taken to a talk show 」)。

歷史的傷痕是陳年的風濕,颳風下雨都會痛。南非名士Desmond Tutu說:「傳教士初來非洲的時候,他們有《聖經》,我們有土地。他們說:『讓我們祈禱吧。』我們閉上眼睛。我們再張開眼的時候,我們有《聖經》,他們有土地」(「When the missionaries came to Africa they had the Bible and we had the land,they said "let us pray",we closed our eyes,when we opehem we had the Bible and they had the land 」)。西方人相信天堂和地獄是可以造出來的:英國警察、法國廚師、德國工程師、義大利情人加上瑞士人打點一切雜務,那是天堂。英國廚師、法國工程師、德國警察、瑞士情人加上義大利人打點一切雜務,那是地獄。最倒霉的是澳洲人,始終是笑柄:長住澳洲有點像出去參加派對,整晚只跟媽媽跳舞(「To live in Australia permaly is rather like going to a party and dang all night with your mother」)!

(三)

那個英國老先生說公園裡太冷,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到大英博物館去看看。他說:「你試過那兒閱覽室里著名的迴音嗎?」(「Have you tried the famous echo in the Reading room of the British Museum?」)英國人最怕失態,打死也不會在圖書館裡試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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