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文字的鬥爭

(一)

朱虹的《文學翻譯:中譯英瑣談》說,她大學二年級上朱光潛先生的課,朱先生一周布置中譯英,下一周布置英譯中,然後把同學們的作業拿到堂上講各種譯法的優劣,等於讓同學之間互相學習。當時有一篇關於志願軍的報道,標題是《與冰的鬥爭》。朱虹套用司坦貝克小說Of Mid Men (《人鼠之間》)的標題,譯成Of Id Men,自己覺得這樣譯下來英文比較順。朱光潛認為這個譯名不能表達「鬥爭」的意味,因此,儘管表面上貼切,實際上還是不達意。可是,朱先生還是肯定了她的設想,肯定了她對英語的敏感。朱虹說:「我後來做翻譯,沒有什麼理論,只是記住了朱先生的教誨,力求『達意』,同時也喜歡琢磨英語的『順』,視為一種樂趣。」

(二)

翻譯和寫作一樣,都要求對文字的敏感。朱虹譯《與冰的鬥爭》為Of Id Men,不能不說是神來之筆。司坦貝克這部小說說的是一個出賣體力的工人喬治照顧一個精壯而低能的同伴倫尼的故事。倫尼不能控制自己情緒,對一切柔軟的東西都忍不住要去碰碰摸摸,包括老鼠和女人。農場少東的妻子浪蕩成性,終於撩起倫尼的弱點:他的體力迫使他去毀掉這個女人,然後畏罪潛逃。喬治趕在大家找到倫尼之前先一步基於仁道把這個可憐的朋友殺了。整部小說充滿了人性的「鬥爭」的細膩描述。我不知道朱虹他們譯的那篇《與冰的鬥爭》說的是什麼故事。朱虹看了而萌生Of Id Men的靈感,相信不致離題太遠。朱光潛之所以認為這個譯名不能表達「鬥爭」的意味,也許是因為他教的是大學二年級的學生,寧願學生老老實實譯出原文的意思,不希望他們的譯筆過份逞才而害意。可是朱光潛還是不得不肯定朱虹對英語的敏感。

(三)

朱虹所謂「琢磨英語」的「順」,其實是要求寫出來的英語要像英語。《與冰的鬥爭》如果譯成struggle with ice之類的英語,必然成了不引人入勝的題目。套一個英文名句、套一個大家熟悉的書名,一眼生出聯想,效果自必更好。至於對文字的敏感,最主要是了解文字潛在的含意,往往也等於借用典故營造情景和意象。司坦貝克的小說題目幾乎都有經典的出處:To a God Unknown.The Grapes of Wrath,the winter of our Diste of Eden等等皆是。

我向來很喜歡留意篇名、書名的好壞,覺得這是表現作者對文字敏感不敏感的所在。平鋪直敘的題目自有簡潔的魅力:《敞門的門》、《老相好》、《宋家姐妹》、《像我這樣的女人》、《城南舊事》。有些題目有色有香有味,看了動心:《大紅燈籠高高掛》、《菊花的香氣》、《桂花巷》。有些作者喜歡揉合感性與理性的題目:《文化苦旅》、《尋找手稿》、《書店的風景》。比較可怕的是以文藝濫調為題:《歌唱的年代》、《月色下的飛翔》、《玫瑰玫瑰我愛你》、《靜止在飄蕩之中》。文藝提昇到鄉土的層次,效果通常都很不弱:《嫁妝一牛車》、《紅陶罐·紅蜻蜓》、《西禪寺的鐘聲》、《紅樹林思緒》。寫作構想題目是最好玩也最痛苦的鬥爭。這是考量作品成敗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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