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呆的境界」

(一)

不久前寫過一篇《語言學家寫》,說我讀過不少王力先生的文章,這篇妙文卻沒有見過。黃俊東看了來電話告訴我說,《勸菜》收在王力的《龍蟲並雕齋瑣語》,可惜他的書太多,一時恐怕找不出來。印象中也買過這本書,不知道塞到什麼地方去了。俊東是幾十年的老朋友、老同事了,買書甚勤,藏書甚富,寫書話寫出了名,「五·四」以來出版物的來龍去脈熟得不得了。他手頭什麼生僻的資料都有,我們一起編雜誌期間,不少文章的插圖都出自他的「私貨」,作者、讀者往往以為雜誌社的資料庫一定非常了不起。俊東早年住在道風山上的平房裡,花樹蓊鬱,野趣盎然;山風過處,幾乎隨時可以邂逅漁樵耕讀圖的古人。六十年代,我們幾個朋友都喜歡黃俊東的「田舍」,喜歡他的書房,喜歡那一大堆亂糟糟的資料剪報彩圖。昨天,我們幾個人給戴天餞行,俊東居然帶了一本新買的《龍蟲並雕齋瑣語》給我,一九九三年十二月第一版、九四年九月第二次印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我真高興。

(二)

這本書是根據一九八一年版本重出的,王力當時在《新序》里說:「這本小冊子收集了我在一九四二年到一九四六年所寫的小品文」,一九四九年由觀察社編入《觀察叢書》在上海出版,印數甚少,流傳不廣。他說,「一九七三年,香港波文書局把它重印了,事先並沒有通知我」。文革時期,波文的確重印了不少中國大陸的好書,給香港讀書界帶來了珍貴的糧食。記得六六年燃起文革的火焰之後,我們都沉迷中國大陸五六十年代出的文史哲書籍,覺得裝潢樸素,編校認真,書卷氣濃郁似酒,可以醉人。那時候真的見到一本買一本,七三年我去英國之前繞到新加坡小住幾天,居然在牛車水附近陰暗的華文書店買到一大堆這一類寶貝,全抬到倫敦去一慰鄉思。

(三)

「凡是喜歡讀書做文章,而不肯犧牲了自己的興趣,和自己認為有意義的事業,去博取安富尊榮者,都可認為書獃子。」王力這樣說。我們那個年代的人雖然痛恨中共亂搞十年浩劫,卻又深深愛上新中國成立之初十幾年出版的文史新書古籍,一任矛盾迷惘的心情隨著獵書的喜悅與沮喪沉沉浮浮,也許也算進入了王力所說的「純呆的境界」。是這樣的獃氣,逼著我們買下好幾種版本的《紅樓夢》;是這樣的獃氣,逼著我們苦讀封面那麼雅緻《燕山夜話》初版本;是這樣的獃氣,逼著我們研究馬列著作中譯本的翻譯技巧。同樣是這樣的獃氣,逼著王力連報紙上的文言文問題都不放過。那是一九四十年代,他說:「報紙上的文病雖多,而最利害的病卻是存在文言文」。當時白話文已經提倡了二十多年,報紙上的電訊新聞仍用文言文。王力說:不是說報紙上沒有一篇好的文言文,「蔣委員長的宣言中,所有文言文都是好的。」;《大公報》上不少社論是用白話化的文言文寫的,全當得起「明白通暢」四個字。他不能忍受的文言新聞是「日軍被予以痛擊」、「已由伍德勞夫少將予以見矣」、「日本苟再行推進,其所遭遇之抵抗力量亦必更行重大」。他說這種種句法文品不高,讀起來比白話更繁。王力提倡報紙文字一律用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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