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死了,王妃也死了」

(一)

林文月陪家人來香港兩三天,不及與朋友們聯絡,臨行打電話告訴我說,她翻譯和畫插圖的《伊勢物語》已經出版了,剛在香港投郵寄我一本。林先生治學用功盡人皆知,學術文章、翻譯作品、小品散文輪番去做,長年不斷,人還常常美國台北飛來飛去,教人羨慕。《源氏物語》、《枕草子》之後的這部《伊勢物語》是三百多頁的精裝本,萬字的前言,慎密的箋注,精美的正文,端莊的插圖,淵博的註腳,讀起來跟在《聯合文學》連載的時候感覺不同。第一幅插圖是一九九四年畫的,最後一幅則是一九九六年,三年苦工不尋常。

「物語」是日本文學上的重要詞彙,中文近年也常借來用。我始終弄不清楚那兩個字的真義。林先生引日本《廣辭苑》說,「物語」是「以作者之見聞或想像為基礎,以散文敘述人物、事件之文學作品。廣義則指小說……」可是,林先生說,物語並非與小說完全相同,她引用川端康成《小說的構成》中的解說:「物語的旨趣被配置在時間的繼承中,而小說則必需在因果關係上構成。『國王死了,王妃也死了。』這是物語;『國王死了。由於悲傷之故,王妃也死了』則是構成。」川端康成又說:物語的聽眾會問:「然後呢?」小說的讀者則會問:「為什麼?」川端所下的定義非常生動好記。但是,林先生認為那樣的解說還是傾向於近代小說方面的比較立論;她說,日本的「物語」和英國的novel,法國、德國的romance各有其本國文學傳統下的複雜氛圍。林先生的論據充分流露學者嚴密沉靜的思維,跟小說家川端的演繹趣味大大不同。做學問的人也許都應該這樣「冷」才好。

(二)

《伊勢物語》是一部描寫情愛的日本古文學,每段綴以和歌,單薄的故事頓成「綠葉」而已。因此,林先生的譯本,文字的功力都注入那些和歌之中,學術的修養則貫穿在每一段的「箋注」裡頭了。第六十段《橘花》說有個男子公而忘私,冷落妻子,以致妻子跟一位殷勤的情人離去了。後來男子陞官,奉派出差,到一郡國,查知當地一名下官的妻子,正是他的前妻,乃下令要她出來捧盃侍酒,並以酒餚中的橘為題做一首和歌:「待五月兮橘花開,清氣襲鼻香馥馥,猶憶袖香兮昔人來」,「女子聞之,憶昔思今,自覺慚愧,遂出家為尼,隱遁入山中」。林先生的不少「箋注」都順手引用中西典籍典故充實立論,往往也以委婉的筆觸點出自己對人生對情愛的思考。在這一段,她說到一般的閱讀方法,常從男子立場設想:「妻子紅杏出牆,再逢時,猶不忘前情,詩歌詠頌,似含情脈脈。但此種理解,或者忽略了古代一夫多妻之社會現象。又此男子復仇所採取之陰柔方式,寧可謂居心叵測也。」

這部《物語》既是日本著名的古典文學作品,文字一定很有風格;從林先生的注釋看,原文多處地方文字迂迴纏繞,跡近晦澀難解,譯筆常常不得不「略有增益」。因為林先生這樣做了,中譯本讀起來已經清澈明麗,毫不艱深,讀者於是更想問一句:「然後呢?」幸好原作者刻意求工的是和歌,而林先生的譯筆又處處見出中國詩詞歌賦的深厚根底,加上她矜持而富於內涵的箋注,誠然解答了讀者心中的「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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