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和尚耳!」

(一)

徐詠璇說我偏心,批評政府或高官文章毫不客氣,《明報》記者錯了只輕輕指出,不加苛責。我說,《明報》中人大半是我的舊同事,我想我難免是有點偏心了。其實,我對好多我尊敬或喜歡的人也偏心,甚至政府部門、政府高官,我也未必都對之毫不客氣,有些還是批評得比較婉轉的。寫文章不能理性到底,真性情還是要露一露,不然文章不好看。我當然知道我寫《英華沉浮錄》這樣的專欄應該盡量持平,盡量敦厚,可惜不是常常做得到,只好節制火氣,一篇為限,要說的全說了,不再糾纏。

宋朝和尚惠洪有一首題為《上元宿百丈》的七律:「上元獨宿寒岩寺,卧看篝燈映薄紗。夜久雪猿啼岳頂,夢回清月在梅花。十分春瘦緣何事,一掬歸心未到家。卻憶少年行樂處,軟紅香霧噴京華」。王安石的女兒讀了罵道:「浪子和尚耳!」意思是說,出家人居然還忘不了少年韻事,惦著軟紅,惦著香霧,不是好東西。和尚的心也是肉做的,古佛青燈生涯寂寥,偶然懷念舊日的溫香軟玉,說了真話,竟顯得不規矩了。

(二)

做一天和尚必須敲一天鐘,王家小姐罵得也不無道理。和尚寫詩,自以清清淡淡的白菜豆腐為得體。虛谷的畫絕無煙火氣,弘一的字絕無市井味,看似輕易,其實大難。我留意他們的作品好多年,深覺其好,卻說不出為什麼好。有一天,我讀到Keh Davis 寫美國大律師Clarence Darrow 的一段文字,恍然大悟。他說,這位大律師上庭,只要法庭准許抽煙,每到主控官滔滔陳詞的時候,他總是燃點一枝雪茄,抽兩口,一邊聆聽一邊讓雪茄的煙灰越燒越長,不去撣它。於是,陪審團個個屏息盯著那枝雪茄,等著看那一截煙灰什麼時候掉下來,誰都不理主控官在說什麼了。Darrow 常常是這樣打贏官司的。其實他只顧一心營造兩種境界:「靜」與「懸」。以靜制動,以懸了斷。虛谷的畫和弘一的字正是以這兩樣境界發人渾忘畫外字外的塵俗。

(三)

文章也有這樣的風景,周作人做得到;我不夠老,學不來。徐詠璇說:「光是天天取笑學生語文水平差,沒用。不如想想辦法——譬如由我們的傳媒做起,先收拾好自己。」我也這樣想。「收拾」的辦法是學一點老式的基本功去磨練新的語文。我在《沉浮錄》第四卷《留住文字的綠意》序文里說:「時代要有生機,語文要有新意,否則山水人文轉眼都老得優雅不起來了。在文化意識上,我很懷舊,卻也不甘心放縱自己化為故紙堆中的書蠹。我只希望在安裝了空調設備的現代書房裡,依然會有一盞傳統的明燈照亮我的原稿紙和打字機。新和舊是可以同時存在的:多少前朝舊宅的深深庭院里,處處是花葉掩映的古樹。房子和樹是老的;花和葉是新的。」

這也許是我的另一種偏心:惠洪和尚的戀舊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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