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失了梁啟超之後

(一)

在台北報上讀到李金銓的《老愛國、新愛國、忽然愛國》,副題是「九七年年初的香港速寫」。李金銓在大學裡新聞與傳播系執教,看透時事荒謬的變遷,從香港教育的奇觀說到香港政治的弔詭,處處實例,字字笑中有火,發人深思。他喜歡給學生做時事測驗,發現時間之浪很快淘盡了多少新聞人物:媒介的聚光燈如今都集中在董建華身上,知道許家屯的大小孩不多了,劉少奇更是盤古人物了。李金銓說,他問過學生梁啟超是什麼人﹖「有一個學生(筆跡像男生)回答說:『中大畢業生,寫過很多文章,在中學課本里常看到他的名字。』這是特例,請別以偏概全。但由於他的張冠李戴,竟把我們抬舉為康南海的同事,使我既汗顏,更罪過。」李金銓說,香港的大學師資一般越來越好,學生素質卻普遍越來越差,語文能力尤其直線下掉。這當然是教人難過的現象;大學裡素質真那麼好的老師看了一定更難過。

(二)

文化也許真是一種不能量算的東西。每一代的人都在抱怨同時代的文化水平節節墮落。但是我始終抱著一個主觀願望,希望香港社會的精神世界即便是不那麼美好,到底還不至於淪落為醜陋的化身。新一代的文化品味容或偏向通俗,只要上一代的文化人願意安份孤守讀書人的情操和志節,薪火的傳承並非摘星的奢望。李金銓說,他讀大一的時候曾經囫圇吞些《飲冰室文集》里的篇章;他一發現今日的學生未必人人知道梁啟超是誰,一定會在課堂上提一下樑任公的一點事迹。文化和知識原是這樣點點滴滴累積和散播的。學生愛看通俗報刊、日本漫畫之餘,只要生命中還有他們尊敬的師長不斷以言行證明另一套源遠流長的價值觀還可以維繫百代風騷的尊嚴,這些學生的成長之路畢竟不會是荒野的歧途。人人埋怨下一代的語文水平低落之際,同時應該平心省視的也許是香港的教育制度、社會風氣、傳播媒體到底傳達了什麼信息給香港的下一代。

(三)

民國初年,周肇祥在《琉璃廠雜記》里抱怨聽戲吃館子打麻將殆成今日都下之俗尚,盤古董、撞詩鐘算是高尚的娛樂了。「若談文藝,講學問,搜求古迹,尋先賢之遺烈;遊覽山水,拓曠逸之胸襟,則殊鮮其人。」他說,只有飲博徵逐,狂呼獸叫,才是人生之至樂。「首都之社會,一極齷齪卑劣之社會也。而欲養成優秀之人才,清明之政治,何可得哉!」事隔數十年回過頭來看,政治清明真的是談不上了,烏煙瘴氣的迷濛中雖然也有少數廉潔正直的清流,大氣候卻是髒的。文化學術倒是始終撐得出局面,不但大江南北的高等學府出了不少擺得出來的人物,報界文壇也大有苗頭,鴛鴦蝴蝶之外還有鳳凰大鵬。洪清田說,香港人必須組構自己的文化體系,在中國文化中奠定香港文化的名份和地位。這一點不失為香港人自勉自勵的方向,希望在遺失了梁啟超的時代里,人人悉心灌溉香港變法維新的青青玉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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