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縐縐的廣東話

(一)

廣東話是古意很濃的方言。我六十年代剛來香港的時候,廣東話一知半解,邊學邊用,徐訏先生常常要我留意粵語文雅之處。有一次我們喝茶聊天,徐先生突然說:「聊天廣東話說謦欬,是古書上文縐縐的說法,辭書里可以查到。」「謦欬」國語音念qingkai,一指咳嗽,《列子·黃帝》上說:「康王蹀足謦欬疾言」。「欬」亦作「咳」,不念ke。引申為「言笑」,如「親承謦欬」。《莊子·徐無鬼》中有一句是「又況乎昆弟親戚之謦欬其側者乎。」果然雅得一塌胡塗!

最近讀到施康強的《瓷都記行》,寫他到景德鎮遊玩,想買點瓷器回去。朋友領他到一家瓷廠的門市部,說是可以把整套細瓷餐具拆開來賣,不必買全套四十幾件。施康強說,門市部里有一位伶牙利齒、描眉畫眼、裝束入時的小姐接待他們,問他們要買「幾多」﹖「這聲『幾多』,我聽得特別入耳。記得『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名句,總以為那是古人用語,想不到今天在江西仍是活生生的口語。」施康強說。其實粵語也說「幾多」,人人天天說的口語。白話文說「什麼時候」,廣東話說「幾時」。這「幾時」,當然也風花雪月古雅得很:「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蘇軾也是那麼說的。還有「幾何」,猶言若干、多少。人生難能可貴的事,廣東話說「有幾何」。最纖秀是廣東話用以表示詢問的那個「未」字,用法跟王維《雜詩》的名句完全一樣:「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二)

陳永明《中文一分鐘》第一百三十八集說到粵語的「經已」即普通話的「已經」:「月台中間之出口經已封閉」;飛機「經已到達」;雜誌「經已出版」,都是國語的「已經」。那一集的撰稿人宗靜航說:「兩個詞語的差別只是組成語素的先後次敘(序)不同。母語是廣東話的觀眾,在學習普通話時,除了會覺得某些字音很難說得標準外,在使用這些廣東話與普通話有些微差別的詞語時,也會很難掌握。」這一點很對。

廣東話和普通話不但詞語常有「些微差別」之處,連句法也有「些微差別」之處。上引這幾句話是宗靜航寫給陳永明用粵語念出來的。如果陳永明要用國語念,宗靜航的寫法一定會有一點點不同。國語大概會說:「這兩個詞語其實只是組成語素的先後次序不同。母語是廣東話的觀眾學說普通話除了會覺得有些字很難念得標準,碰到一些廣東話和普通話有一點點差別的詞語,也會覺得不太容易掌握。」細細一想,兩種說法的差別真是微乎其微,關鍵也許只在於「在……時」這樣的句法。口語化的國語不那麼「文」、不那麼精確,不說「在學習普通話時」。口語化的國語既不說「經已出版」,也可以不說「已經出版」,而是說「出版了」。中文最難掌握的其實是動詞的時態(te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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