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陽台上看靄靄紅塵

(一)

夏天一個傍晚,兩人在陽台眺望紅塵靄靄的上海,西邊天上餘輝未盡,有一道雲隙處清森遙遠。我與她說時局要翻,來日大難,她聽了很震動。漢樂府有「來日大難,口燥唇乾,今日相樂,皆當喜歡」。她道:「這口燥唇乾好像是你對他們說了又說,他們總還不懂,叫我真是心疼你。」又道:「你這個人嗄,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個香袋兒,密密的針線縫縫好,放在衣箱里藏藏好。」

(二)

張愛玲對胡蘭成說:「你怎這樣聰明,上海話是敲敲頭頂,腳底板亦會響。」一次,張愛玲說舊小說里有「欲仙欲死」的句子,胡蘭成一驚,連聲贊好,問她出自哪一部舊小說,她也奇怪,說「這是常見的呀」。胡蘭成舊小說肯定沒有張愛玲讀得細,竟認為「其實卻是她每每歡喜得欲仙欲死,糊塗到竟以為早有這樣的現成語」。張愛玲有一次給胡蘭成寫信說:「我想過,你將來就只是我這裡來來去去亦可以」。她想到的是婚姻的事,一時無法計較,只得這樣說了。後來雖然沒有舉行儀式,還是寫婚書為定:「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上兩句是張愛玲撰的,後兩句是胡蘭成的,炎櫻為媒證。

(三)

讀胡蘭成《今生今世》里《民國女子》一章第六、七、八、三章中的幾個情景,不難認識張愛玲這個人。「張愛玲從來不牽愁惹恨,要就是大哭一場」;一回是她十幾歲為一個男人大哭起來;又一回是在香港大學讀書時,有一年放暑假炎櫻沒有等她就回上海家去了,她倒在床上大哭大喊。她對胡蘭成說:「你說沒有離愁,我想我也是的,可是上回你去南京,我竟要感傷了。」

(四)

其實「她完全是理性的,理性到得如同數學」。她讀西洋文學讀得最多,常常講給他聽。「她一點不覺得我的英文不好有何不足,反而是她多對我小心抱歉」。對西洋古典作品沒有興趣,莎士比亞、歌德、囂俄她也不愛。壁畫、交響曲、革命、世界大戰這些「西洋凡隆重的東西」,她覺得吃力,並不好。她寧願只喜歡西洋的平民精神。《戰爭與和平》胡蘭成讀了感動的地方她全不感動,反而在沒有故事的地方看出有幾節描寫得好:「她不會被哄了去陪人歌哭,因為她的感情清到即是理性」。胡蘭成常常發議論,過後又請她不要受他的影響,她笑道:「你放心,我不依的還是不依,雖然不依,但我還是愛聽」。張愛玲跟所有女人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她讀書多,會寫文章,會講故事。這一點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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