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振寧的美學經驗

(一)

十幾年前我主編《明報月刊》的時候結識楊振寧教授,刊登過他討論學問的書信和短文,還陪過他到查先生辦公室去聊天。我的科學知識止於皮毛,牛頓在蘋果樹下的啟示,算是我第一次體會到科學與美學的結合。後來跟陳之藩教授常通信,看到他隨時出入科學與文學的堂奧,羨慕得很,我於是開始留意古今科學家的生平軼事,從中得到不少莊嚴的樂趣。接著,我讀遍楊振寧的著述,從他物理學之外的淵博知識,隱約辨認出他是一位懷抱著詩人的想像力的科學家。我終於相信科學跟文學一樣,旨在創作不在理論。前幾天楊教授跟我通電話,還寄了他的一篇演講詞給我,題目正是《美與物理學》。那是上個月他發表的中文講詞,講題原為《科學工作者有沒有風格?》。

(二)

讀過楊振寧著述和聽過楊振寧演講的人,都知道楊振寧最會講故事。這正是他傳授學問的風格。他在《讀書教學四十年》里說:「物理學的原理有它的結構。這個結構有它的美和妙的地方。而各個物理學工作者,對於這個結構的不同的美和妙的地方,有不同的感受。因為大家有不同的感受,所以每位工作者就會發展他自己獨特的研究方向和研究方法。也就是說他會形成他自己的風格。」正因為這樣,波耳慈曼(L Boltzmann)說,音樂家聽到幾個音節,馬上辨認得出莫札特、貝多芬或舒伯特的音樂;數學家或物理學家讀了幾頁文字,也辨認得出是柯西、高斯、雅可比、玄姆霍茲還是克爾期豪夫的作業。《美與物理學》於是從狄拉克(P Dirac)和海森伯(W Heisenberg)兩位二十世紀著名物理學家的旨趣,闡釋楊振寧的物理學風格論。

(三)

楊教授認為,狄拉克的文章既有獨創力,又有涵概力,高適詩句「性靈出萬象,風骨超常倫」,正是狄拉克方程和反粒子理論的寫照;海森伯的文章卻獨創力有餘而包容量不足。如果說前者是「秋水文章不染塵」,後者的弊端也許是「只緣身在此山中」。這些其實是所有大學問家常常會經歷到的得失,未必有損於他們的風格。楊教授說,西方這一批物理學家「以極度濃縮的數學語言寫出了物理世界的基本結構」,譜寫出「造物者的詩篇」,攀登到科學研究的最高境界。他引用W Blake的名句來描述這些方程的博大微妙: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ernity in an Hour。

楊教授在註文中錄出陳之藩教授的譯文:「一粒砂里有一個世界/一朵花里有一個天堂/把無窮無盡握於手掌/永恆寧非是剎那時光。」至於這批物理學家的方程所起的巨大影響,楊振寧借 A Pope的兩行詩加以淡墨白描:

「Nature and nature''s law lay hid in night:/God said, let on be! And all was light.」

楊教授自己譯成中文:「自然與自然規律為黑暗隱蔽:/上帝說,讓牛頓來!一切即臻光明」。可是,他還是覺得這些都不能全面道出學物理的人面對這些方程的「美的感受」。「缺少的似乎是一種莊嚴感、一種神聖感、一種初窺宇宙奧秘的畏懼感。我想缺少的恐怕正是籌建哥德式(Gothic)教堂的建築師們所要歌頌的崇敬美、靈魂美、宗教美、最終極的美。」

我始終相信做學問的最終目的是創造自己的見解和風格。這裡既牽涉到「認知」的程序,也離不開「美學」的經驗。平庸的物理學從業員停留在示範現象的實驗室里;只有深具獨創力的物理學家才會借重哲學與文學的審美經驗創造出科學萬象的詩篇。《美與物理學》演繹的雖然只是科學工作的風格,斯旨卻可喻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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