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開生面的自殺」

(一)

翻譯真難。我當初入行膽子大,順手拈來,見字就譯,從來沒想到會譯錯,以為案頭擺幾部字典一定可登堂入室。一知半解有這個好處:不怕臉紅。後來謀生艱難,飯碗脆薄,發憤苦讀英文,從頭苦學中文,漸漸發現英漢字典和漢英字典大都到皮不到肉,翻譯的時候只好盡量細查上好的英文詞典和《辭源》、《辭海》以及《現代漢語詞典》,憑自己的識見從中斟酌英文的神韻和中文的神采。那是非常費心的工作;譯出來的篇章自己滿意的並不多。到底是不同的文字和不同的文化,所謂譯筆傳神,指的大概是「成功地再創作」而已。「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英國漢學大師David Hawkes譯為:「But if you wish to know more, you will have to wait for the chapter」。「意」是「傳」了,「神」色大變,原文音節上的對仗之感蕩然無存了。英譯中往往也這樣。

(二)

近日碰巧讀到幾篇關於James Joyce「天書」Ulysses中譯的文章,更覺得從事文學翻譯工作的文人學者,的確經歷了非常疲倦的旅程。李景端先生說,當年他曾經想勸說錢鍾書譯《尤利西斯》,對錢先生說,葉君健認為中國只有錢鍾書能譯這部書,因為漢字不夠用,錢先生能邊譯邊造漢字。錢鍾書回信說:「尤利西斯是不能用通常所謂『翻譯』來譯的,假如我三四十歲,也許還可能(不很可能)不自量力,做些嘗試;現在八十衰翁,再來自尋煩惱討苦吃,那就彷彿別開生面的自殺了。」錢先生真是字字珠璣,既說得好也說得對。他還說,德譯《尤利西斯》據說譯得最好,可惜他不精通德文,領略不了。中國則「金隄同志曾翻譯一些章節,承他送給我,並說他是最早漢譯尤利西斯的人;我一時虛榮心,忍不住告訴他我在《管錐編》三九五頁早已『洋為中用』,把尤利西斯的一節來解釋《史記》的一句了!告博一笑。」

(三)

金隄的全譯本已經由台灣九歌出版社出版了。這期的《聯合文學》登了他一篇《一個四十呎的洞穴》,談到《尤利西斯》中forty-foot hole的中譯,說他起初譯為「四丈潭」,後來幾經實地觀察、多方請教,發現forty-foot是指第四十步兵營,於是改譯為「四十步潭」。他說蕭乾先生夫人說他們的中譯並未參考金隄的譯本。金隄說,蕭乾夫婦的譯本中卻也譯forty-foot hole為「四十步潭」。蕭夫人說,那是參考美國加州大學出版社Don Gifford等人合編的註釋本。金隄指出註釋本中的這一條只說:The forty-foot hole - A bathing place at Sandycove; acc to the official Guide to Dublin(1958),「 a popular resort of swimmers (men only)」,並未說出「步」的意思云云。這些爭論似乎只有當事人才能論得清楚,但從中也進一步看到翻譯之難。蕭乾夫婦晚年用功譯完這部「天書」,實在很教人感動。蕭先生去年發表了《<尤利西斯>第三種譯本行將問世有感》,說到「譯書並無專利,同行也非冤家」。那是對的。金隄在《聯文》上的表白,也算心平氣和,就事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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