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文人事》寫的序

(一)

時代是健忘的。歷史是健忘的。五四運動之後的中國現代文學,轉眼間化成荒涼幽靜的後院:一彎池水擎起無數聽雨的殘荷,幾株老樹在風中訴說夢裡興亡;青苔斑斑的斷橋上,依稀辨認出當年春遊的屐痕。破落的書樓吟館之中,也許還翻得到一些魯迅的小楷,知堂的詩箋,胡適的少作;甚至郁達夫的殘酒,林語堂的線絲,徐志摩的圍巾,梁實秋的眼鏡,張愛玲的髮夾。燈都不亮了。在秋雨霏霏的深夜,一扇扇關不牢的長窗里偶然會透出搖搖曳曳的燭影:陳子善先生在樓上翻資料、寫筆記……。

(二)

「……但至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所有作者都抱著對故人和對歷史負責的認真態度撰寫回憶文章的,我也相信絕大部份篇章都可以作為史料引證,都是具有甚至是較高的研究價值的。」這是陳先生在《閑話周作人》的《編者前言》中說的話。他窮幾十年的精力到處搜尋現代文學作家的佚文,甚至一封短簡一則筆記都不放過。陳先生於是編校出一部部很有價值的補遺和文集,不僅細加註解,連張愛玲的英文習作他都逐篇迻譯。陳先生自己的著作也以評論現代文人與作品為主,在台灣出了《遺落的明珠》和《前輩與我》。這本《文人事》是他在大陸出版的第一本文集。「在二十世紀末已經臨近,一百年來文學和文化史上的風風雨雨即將塵埃落定之際」,他的著作和他編寫的書,都成了「中國知識分子複雜心態的一個見證」。

(三)

國學大師錢穆先生說,中國的學問傳統可以歸為三大系統:人統、事統和學統。人統以人為中心,學者所以學做人也,一切學問的要旨是學習做人,做一個有理想、有價值的人。事統是以事業為學問系統的中心,學以致用。學統是學問本身的系統,為了學問做好學問。這是中國傳統學問的全盤脈絡,自有其宏觀的深刻意義。回顧過去三十多年裡我涉獵過的外國文人學者的著述,其實也隱隱約約呈現了這三個系統的影子。以文學研究的領域而論,注重人統的批評家以人取文,從觀察做人做文的現象營造評論架構;關心事統的批評家衡量作品的市場出路,藉群眾的愛惡判斷作品的價值;堅持學統的批評家標舉一宗一派的信仰,在一套嚴謹的程式里決定文學的層次。這些取向各有瑕瑜,既牽涉到批評家的思想背景,也關係到批評家的學養品味。

我不太相信文學可以鑄入不變的模型中去加以研究。文學既屬於「人」的系統,也離不開「事」的系統,更沒有理由排斥「學」的系統。陳子善先生一定也體會到研究文學的這個關鍵之處。他好幾年來在那荒涼的古園舊樓里聽雨聽風,挖掘雜草中的幾塊彩石,修整紅牆邊的幾株古藤,始終企圖不忘照顧人統、事統和學統的準則,盡量給普通讀者和專業學人提供寬暢的思考空間,聽任人家在斷橋上憑弔隨風而逝的暮鴉和沾上污泥的裙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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