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金銓

(一)

胡金銓問許鞍華:「影片里出現兩列火車,一列從左邊飛馳而來,一列從右邊飛馳而來,終於迎頭相撞了。導演要讓觀眾看到其中一列車的火車頭正面衝到觀眾眼前,轟然巨響,碎片四濺。換句話說,等於火車撞上攝影機的鏡頭。該怎麼拍?」許鞍華和我們幾個人還沒有想出答案,金銓說:「用一塊大鏡子豎在火車軌上,讓火車撞上那面鏡子,而攝影機則在一邊對準鏡子里的情景開拍。效果會很真,驚心動魄!」那是七十年代在倫敦我家裡吹牛的歲月:許鞍華還在電影學院念書,陳紹文剛在法國過完流浪的生活,詹德隆和我在廣播電台里賣翻譯、賣聲音。金銓剛拿了康城影展的大獎,經常到倫敦談生意,找資料寫他的老舍傳,三更半夜帶我們摸到傅聰家裡去聊天。他每一次來都住在城裡好漂亮的Portman酒店。有一次我們在咖啡廳里喝茶,他跟水建彤先生大談清末民初的野史,天花亂墜,繪聲繪影,像親眼看到似的,我們都聽傻了。

(二)

金銓淵博。他記性好得嚇人,什麼書都過目不忘,語言天份又高,各地方言都應付得了,說故事特別好聽。可是,胡金銓始終堅持知識分子的情操。正因為他絕對不唱高調,正因為他絕對拒絕低頭,正因為他只顧默默堅持他的原則,看他得意,我很感動;看他不遇,我很難過。看他偶然迫不得已做出一些藝術信念上的讓步而終歸失敗,我更覺得他一生的執著是值得的。金銓到底是滿身散發著中國鄉土氣息的讀書人:他的作品沒有描寫現代心理學、社會學的空間;他鏡頭下的人性不是經過西方文明洗禮後的人性;他標舉的是東方傳統的俠義精神。在那樣超現實的境界中,兒女私情已經沒有存在的餘地了,禁欲主義昇華成近乎冷傲的高度。大冬天裡,金銓也常常滿頭大汗;可是,他的藝術創作卻永遠是冷的。那也許正是中國文化的神髓。在他的電影語言的闡釋下,蕭蕭風過之處,搖蕩的蘆葦叢中,依稀拂不掉千年的民族孤寂。他於是揭開了中國電影史的新篇章,受到國際電影界的尊敬。

(三)

英國著名演員Rex Harrison說:「有一位法國演員有一天在台上忍不住流出淚來了,哭的竟是他而不是觀眾。事後,他邀請同台演出的所有演員上台,當眾道歉。關鍵是我們要讓觀眾感動,不是自己感動」(「... One day he allowed himself the luxury of a tear; he made himself cry instead of the audience. Afterwards, he called the whole pany on stage and apologized publicly. The point is that we have to move an audienot ourselves」)。金銓近年並不如意。他每一次從美國回來我們都見面敘舊:是老了,眉宇間卻依然倔強,彷彿永遠在等待蘆葦長高了再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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