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草草都傷心

(一)

「父親說要帶我到報春山去。我沒聽說過有那樣的地方;名字總是發人聯想。我興奮極了,恨不得馬上去。我們很快上路向西走,我的手拖著父親的手,滿心憧憬。我等著去看遍山遍野的報春花,看人間銀河,像多恩詩中蒙哥馬利古堡路上繁花繽紛的小山丘……」(「My father... proposed to take me to Primrose Hill. I had never heard of the place, and names have always appealed directly to my imagination. I was in the highest degree delighted, and could hardly restrain my impatience. As soon as possible, we set forth westwards, my hand in my father''s, with the liveliest anticipations. I expected to see a mountain absolutely carpeted with primroses, a terrestrial galaxy like that which covered the hill that led up to Montgomery Castle in Donne''s poem...」)Edmund Gosse的《父與子》(Father and Son)里有這樣一段溫馨的情景,可惜報春山一片瘡痍,草枯花謝,那個興緻勃勃的小孩忍不住哭著對父親說:「爸,我們回家吧!」(「Oh! Papa, let us go home!」)

(二)

文人鍾情花花草草,古今中外一樣。花草象徵天生的自然,是千變萬化的符號,跟人憂傷,跟人歡樂,紅白兩事都關涉,人的情感都在其中。郁風大姐秦城監獄的歲月渴望回到大自然的景色之中。她對李輝說,每屆放風,她會偷偷抓一把草放在口袋裡,又抓一把土放進挽起來的褲腿里,帶回牢房放在肥皂盒裡養,澆水,靜靜看草葉慢慢回覆生機。她還利用放風的時候找到一點帶著土的青苔,拿回去跟小草放在一起,用每天發的手紙做一個小蒙古包安置在肥皂盒裡:「小草是樹,青苔是草原,還有蒙古包,在郁風的想像里,這就是她在五十年代去過的內蒙海拉爾大草原。有時,她用紙再摺一個小房子,肥皂盒頓時又成了她的故鄉江南」。郁大姐和苗子先生是一對和藹可親的長輩。我在照片里看到郁大姐的近作《又到江南趕上春》,喜歡得不得了。讀李輝寫她在秦城養草的情景,我的心很痛。去年夏天,他們夫婦來我家玩,拍了很多照片,回到布里斯本後都寄來給我,苗子先生在其中一張照片的背面寫了幾句開玩笑的話:「尊齋縹緗整潔,插架琳瑯,一塵不染,與足下文章之清雅嚴整一致,文如其人,信焉。敝廬零亂拉雜,與鄙人之荒疏蕪雜相表裡。數十年歷經塵劫,學之不專,居之不安,北望丰儀,惟有企羨!下世投胎,不作板橋,願做董橋。」

(三)

愛花愛草、清清淡淡的讀書人,居然都要受政治迫害。周瘦鵑一手經營著名的紫蘭小築,文革中還是溺死於水中了。他當年退過張春橋的稿,又不歡迎張去參觀他的園圃,終於惹來凌辱誣陷,投井自盡。一九八零年謝孝思給周瘦鵑的《花木叢中》寫序,說中國共產黨領導關懷他,「他熱愛中國共產黨,熱愛社會主義祖國」,紫蘭庭院夷為荒墟,人也死了,但如今「沉冤得伸」了。周瘦鵑地下有知,真的會為這樣的報春花開而喜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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