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燈無月也無妨

(一)

「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友人深情薄情不得而知,但知他收藏仕女圖成癖,僅王小某之作品,斗方、扇面、冊頁乃至大小條幅都幾十張。他還有兩三幅周煉霞的仕女畫,也很好。周煉霞的老師是吳興畫家鄭德凝,十幾歲從朱疆村學詞,又從蔣梅笙學詩。畫作一九四零年參加加拿大第一國際展覽會,獲金質獎章,五六年應聘上海畫院為畫師。鄭逸梅說周煉霞體態清便宛轉,如流風回雪,是女畫家中的美人,遲暮之年還有人讚美她「七十猶傾城」。她的詞寫得極好,都是深情之作;文革時期因筆下一句「但得兩心相照,無燈無月無妨」,扣上莫大罪狀,說她只求黑暗,不要光明,百般凌辱,一目受傷,到死醫不好。

無燈無月既是棄明投暗,要是寫春燈秋月,也許又會說是頹廢封建。傳統中文說「燈」說「月」,原是為了挑起古典的情致,求的正是那一縷纖柔浪漫的意境。《大紅燈籠高高掛》里的女學生頌蓮坐著一頂轎子穿過「月亮門」進入陳家花園;陳老爺所睡之處都要點「燈」;這些象徵意味濃烈的佈局,營造的是悲劇的旖旎色彩。禁燈禁月,中國文學只好陷入黑黑的無情長夜了。周煉霞有一首慨嘆年華老去之作,說是「無情最是深杯酒,照見星星鬢角絲」。進步的文學觀恐怕也包容不了這樣含蓄的藝術手法,何況一落「酒」字,又見糜爛。

(二)

蕭乾給李輝寫信談文章之道,說:「構思要周密,文字要推敲。我從沈從文那裡學的主要是多搞搞文字,更含蓄些,更俏皮些。文字要跳動,不呆板,在字裡行間多下點功夫。逐漸創出自己的風格——但又永不可停留。」基本上都對,只是實現起來殊不容易。構思周密不難訓練。下筆推敲更是寫作的人起碼的道德。寫得含蓄,意思是捨得割愛。永遠滿足於跟西施在湖邊涼亭上喝茶,不要動粗把她拖到卧房裡去。這是含蓄:無言相對而不覺沉悶。此種境界遠遠高過秉燭夜讀《春秋》。文章最忌冗長。《聊齋》佳處在簡潔;蒲松齡連跟美女溫存都嫌累贅,總是短短几個字帶過去。Samuel Johnson主張刪掉筆下最優美的段落,道理在此(「Read over your positions and whenever you meet with a passage that you think is particularly firike it out」)。

(三)

文章能寫得俏皮固然甚好,這與性情、學養、閱歷分不開。外國作家沒有幾個鑽得進王爾德筆下俏皮之深度。中國作家往往錯把相聲里的耍貧嘴當作俏皮;這套技巧用得太多文章就低俗了。蕭乾要求創出風格而永不停留,那是苛求了。緊張大師 Alfred Hitchcock說他塑造灰姑娘,觀眾也希望看到馬車裡有屍體(「If I made derella, the audience would be looking out for a body in the coach」)。這證明他的風格太成功了。誰都不捨得周煉霞為了改變風格不畫仕女畫江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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