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起正月半的花燈

(一)

年輕一代每每問起寫文言應「文」到什麼田地、寫白話如何避文言字句。我漸漸不信文字有文白之分;好文字往往讀來不覺得是文是白。「五四」白話文運動已經成功,對文白問題矯枉過正,可能囿於文體而害了文章的神采;要計較的是文字好壞而已。《紅樓夢》中《好了歌》白里有文,正是關鍵所在。《閑居筆記》里也有文字相似之歌:「水花兒聚了還散,蛛網兒到處去牽,錦纜兒與你暫時牽絆。風箏兒斷線了,扁擔兒擔不起你去擔。正月半的花燈,也亮不上三五晚,同心帶結就了,割做兩段。雙飛燕一遭彈打,無得成雙。並頭蓮才放開,被風兒吹斷。青鸞音信杳,紅葉御溝乾,交頸的鴛鴦,也被釣魚人來趕。」此中實在說不清是文是白。

唐詩宋詞元曲都是鍛煉文字的大好範本。前幾年我的朋友詹德隆有《聽歌學英文》之節目,旨在複習新舊歌曲中的歌詞以領悟英文句法詞彙的妙處,構思甚佳。近見鄧之誠引《一夕話》也是上乘的韻文:「貧家一婢任馳驅,不說旁人怎得知。壁腳風多寒徹骨,廚頭柴濕淚拋珠。梳妝娘子嫌湯冷,上學書生罵飯遲。打掃堂前猶未了,房中又喚抱孩兒。」清清爽爽勾勒出婢女的狼狽生涯,識字的人誰都看得懂。

(二)

絕詩律詩自然是文得多了,卻也不乏可以化入白話文骨子裡的詞彙。明朝有個美婢換書的故事也很有趣。明世宗嘉靖中,華亭朱吉士大韶性好藏書,看中一部宋版《後漢紀》,遂以一美婢易之,蓋藏書的故家看中這位美人,非她不肯換書。美婢臨行題詩於壁曰:「無端割愛出深閨,猶勝前人換馬時。他日相逢莫惆悵,春風吹盡道旁枝。」吉士見詩惋惜不已,沒多久就死了。人俏詩怨,怎麼消受!舊詩舊詞第一好處是長話短說;這一層是學寫短文章的他山之石。第二好處是詞彙典雅,藉以用在白話文中,可以營造意境。當然,「詩的語言」恰當處偶爾一拈,自有化腐朽為神奇之功效,通篇文章儘是雅語麗詞,未免纖弱了,所謂「雅得一塌胡塗」也。

(三)

孫郁說魯迅撰寫書話,「不掉書袋,不迂腐自娛,亦無紳士『雅』態」,又說他「以白話文而名顯天下」。確實如此。可是,孫郁也不忘說明「先生之文,上窮遠古,旁及異邦,近逮人生,一言一語,蒼然深邃,情致極焉」。魯迅讀過古書不少,從而「知舊世之弊」,文章「渾厚冷峭,於書卷氣雜以鬥士風采」。仔細閱讀魯迅的白話文,不難發現他下筆其實「白」中處處有「文」,可見文言真是白話的基礎。魯迅用文言寫中國小說史,通篇精練得不得了,又不失情致,他的語文底子昭然若揭。甚至讀《孔乙己》,讀《阿Q正傳》,讀《在酒樓上》,雖是白話,文言的成份還是不少,否則不會「凝」得那麼晶瑩。文言文是傳統的、古典的,像正月半的花燈,縱使只亮三五晚,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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