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回信

……謝謝來信,謝謝賀年片。

上半年回了你的信之後,竟一直沒有你的消息,心想你也許念完了學位到國外深造去了。今天讀到你的來信,我真高興。我們雖然還沒有見過面,你說你曾經和我的幾個集子「渡過一段好愉快的時光」,而我也讀過你的一些文章,我們該算是相識很久的忘年交了。說忘年,因為從別處知道你還很年輕。

你信上說:「一年專欄讀下來,竟漸漸讀出您的一團和氣來。雖然有時您也會直指人過,但更多的是樂道人善,甚至,令人起有讚無彈之感。逢人之善,輒滿心歡喜,這可不是您以往的風格。」我一向相信文章隨人而老,火氣自然不那麼盛了。再說,《英華沉浮錄》曾經常常挑人家文字的毛病,挑得多了,自己會覺得沒有什麼意思。我於是想到語文功力既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練好,也不是三言兩語可以糾正,不如多多留意古今中外可觀可賞的文字和有情有趣的故事,在營營役役的社會裡追逐一點書香。這樣做,或許也是提高我們的語文水平的一個方法。我輾轉聽到一些年輕人說,包括我在內的老一輩人的中文是已經死了的中文。老實說,做了那麼多年的文字工作,我對香港的語文氣候和語文環境確實是有點泄氣了。你信上說:「我所以悲觀,因為有鑑於這樣一個事實:除非港人不但日常說的、而且心裡說的,都是普通話而非粵方言,香港語文才可能出現生機。」我幾乎完全同意你的看法,可是,回心一想,我認識的好多好多不說普通話的香港朋友,他們的中文仍然都寫得那麼好,那畢竟是因為他們都讀書,都思考,都有心維護我們的語文和文化的尊嚴,也願意繼承我們的文學遺產,從而下筆寫出了標準的現代漢語。他們的文章都收容了許許多多很現代的詞彙和句法,可是卻是「通」的。

談到專欄的內容,你信上說,「所以我認為,香港的專欄,或可稱人文之淵藪,卻也是文人的淵谷,即使大匠操觚,久而久之,那塊地也會變成一塊地毯,有吹寒噓暖、送往迎來的社交氣息」,你於是不甘心見我每日在「螺螄殼裡做道場」。有你這樣的小夥子用這樣客氣的措辭來提醒我這樣的糟老頭,我真的有點感動。你必須體諒一個天天寫專欄的人常常會覺得很悶,很想放縱一下自己。我始終相信,文章要有情致,還要有故實。為了避免天天乾巴巴的千字議論,我總是盡量設法穿插一些人、一些事,從中帶出我想傳達的信息。可是,我實在不願意筆下撩起任何不必要的爭端,而這個專欄又囿於語文與文人一類的範疇,我很不容易才找到適合涉筆的題材,往往難免「吹寒噓暖、送往迎來」,有點忘情了。如果有一天我忍不住寫出我家陽台上那盆火百合開花了,你可千萬記得饒恕我。還有:你說我寫的那句「成功的名醫」有語病,我不同意。有名的醫生多得很,醫術和處世未必真的都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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