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文學良心」之逝

(一)

當年《鹿鼎記》在報上連載期間,有一天,宋淇先生遇到查先生,談話中不免提到這部新作。宋先生說,這是開闢蹊徑的嘗試,隱然與西方新潮小說遙相呼應:男主角韋小寶是個「反英雄」(antihero),小說本身也是「反傳統武俠小說」。宋先生還說,《鹿鼎記》寫作手法有些地方引用正史,一本正經,骨子裡卻冷嘲暗諷,彷彿十八世紀大詩人蒲伯( Alexander Pope)的「仿史詩」(mockheroic)。蒲伯的《秀髮記》(Rape of the Lock)寫兩大家族為一綹頭髮而吵鬧,其實藍本是荷馬史詩《伊利亞特》的兩大城市爭奪絕代美女海倫的故事,還有密爾頓《失樂園》中上帝與魔鬼之爭,極盡譏諷嘲弄之能事。金庸聽了興緻勃勃,請宋先生整理出來將來做書評。宋先生結果並沒有寫出這篇文章,退休後轉而重讀金庸全集,寫了劄記,出了專書。《細讀金庸武俠小說書後》一文,就在我編的一九八四年九月號《明報月刊》上發表。

(二)

宋先生研究金庸、研究《紅樓》、研究古今中外的經典與非經典作品,要不是身體一向不好,他的學問一定更淵博,他的著作一定更多。那天晚上喬志高先生長途電話告訴我宋先生過世的消息,要我轉一篇悼文給《明報》發表。夜已深,天上沒有星星,我們的社會又失去了一位真正的知識分子。「知識分子」象徵「社會良心」;宋先生一生事業卻象徵了「文學的良心」。我登過他的一篇長文《不定向東風》,寫於霍克思(David Hawkes)和華茲生(Burton Watson)兩大英美漢學家隱退之後。宋先生說,霍克思是繼Arthur Waley之後第二代的中譯英泰斗,「他們的特長是非但譯好書,而且譯成好英文,因為本身就是第一流的文體家。這在不再講究文字的今日社會已不多見。」宋先生也始終講究文體。他的評論文章和翻譯作品、他的創作甚至他的書信,從來沒有放棄推敲字句的權利。而他留給我們的最深刻的啟示,是他對人生與文學的品味。在文藝庸俗化的時代里,宋淇不忘給大觀園點燈、給詩人角拂塵。

(三)

我和宋先生很少見面。一九八零到八六年我主編《明月》期間,宋先生還勤於寫作,不同範疇的學問他都獵涉,偶然雅興甚濃,遍讀詩話詩論,給我寄來一篇《詩香零箋六帖》,教我驚艷。一度鑽研瓦歐的《興仁嶺重臨記》(Brideshead Revisited),寫出字字都有著落的文評,不由我不羨慕他的才情。我們偶然通電話談公事、談文藝。他讀報讀雜誌都仔細,常有獨到的見解,給我寫好長好長的信,逐點分解。那是我的編輯指南。查先生和我都很謝謝他經常賜稿,常常牽掛他多病之身,有一次他給我們來信,署名竟是「五湖廢人」!陳星齋有《題畫》一聯:「秋似美人無礙瘦,山如好友不嫌多」,宋先生說「令人拍案叫絕」。正是秋瘦時節,他上山去看好多好多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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