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滿壁縹緗

(一)

倫敦認識的舊書商早幾年還經常寄些書目來,我碰到想要的書,也郵購過幾本。這些舊書商七十年代都在倫敦鬧市裡開書鋪,後來紛紛搬到郊區小鎮去營業,有幾位年紀都很大了,幾次重遊舊地,聽到他們之中有人過世的消息,心裡很難過。這些老先生都是我學買舊書的啟蒙老師,個個學問淵博,歷經滄桑;隨便聊天,都涉掌故;加上舊書鋪滿壁縹緗,古意盎然,茶餘飯後進去翻翻書、歇歇腳,頓覺倫敦真有文化。日前看雜誌知道台灣資深演員陸小芬閑來喜歡到台北誠品書店買書喝茶,雅興甚濃。我很愛看陸小芬演的電影,後期的尤其大有深度。明星要俏麗,還要有修養,不容易。誠品先進,不像書店像超級市場,連咖啡座的格局都很「高科技」;書種多,竟聞不到書香,也許是房子太大了。

(二)

黃裳先生要配齊《四印齋所刻詞》,前後花二三十年功夫,只缺《南宋四名臣詞集》。他說:「有一次去琉璃廠中國書店訪書,與雷夢水君閑話,隨便提到此書,他起身走進內室,從書架上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拿來一看,正是這種,不禁高興得跳起來。」訪書好苦;牽掛找不到的書像牽掛斷了消息的人,明明是難圓的夢,竟死不了心。文革時期知識分子丟盡心愛的書,那是得而復失,其情更慘。

北京出版社最近出了《黃裳書話》,黃先生自選,姜德明主編,書衣設計有書卷氣,是內容的倒影。黃裳寫書話最好看,完全符合唐弢的意見:「書話的散文因素需要包括一點事實,一點掌故,一點觀點,一點抒情的氣息;它給人以知識,也給人以藝術的享受。」黃先生的文章還有一層可觀之處:文字不全白,白起來往往故意帶點歐化,而且相當sarcastic。他寫出了風格。

(三)

這本書話有一篇《關於劉成禺》,從《洪憲紀事詩三種》說到《世載堂詩》。黃裳讀詩喜歡詩注,看畫注意題跋,認為裡頭保存了許多歷史事實。《世載堂詩》里有《青城山中贈張八先生大千八絕句》小跋云:「大千先生攜家居青城上清宮經年,招予來游,留宿旬日。剪燭共話,如座天上。綜舉談事,成八絕句,即以為別。古人曰:『看山當未老,撲蝶是何年』。回首山中為之黯然。」黃裳先生說,「這跋寫得很好,所引的兩句舊詩也非常好,充份說明了他的詩人氣質,實在也比他自己寫的詩要好得多。」看山其實是老了,哪一年撲蝶早就忘了。

書話跟書跋一樣難寫。寫版本、校勘固然枯燥,總要加點買書經過、書林掌故、讀書所感才耐讀。散文也這樣,通篇議論跟通篇抒情都要不得;有點情事,有點故實,再加些真誠,自可脫俗。倫敦那些老舊書商滿腹故事竟不著一字,弄得我常常疑心他們是順口編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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