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詞典讀小說

(一)

吼過之後,由一個幹部,一般來說是本義或者是羅伯,向牆上的毛主席簡要彙報當天的農事,然後怯怯地說:「你老人家好生睡覺啊!」

或者說:「今天下雪了,你老人家多燒盆炭火啊!」

毛主席似乎是默許了。大家這才籠著袖子散去,一個個撞入門外的嗖嗖寒風。

(二)

這是韓少功新小說《馬橋詞典》里一八二頁「滿天紅」的一段話。「滿天紅」一詞流傳範圍只限於馬橋,是一種大燈壺,用一根長長的竹桿挑起來照明,黑夜裡上嶺開荒,下田收禾,聚眾開會,列陣遊行,都用得著。滿天紅點得越多越久,表示幹勁越強。馬橋現屬湖南省汩羅縣管轄,韓少功當「知青」的時候在那裡勞動。他說,他落戶到馬橋,正趕上當地「表忠心」的熱潮,馬橋人自己編了好多很特別的毛主席語錄:毛主席說,今年的油茶長得很好;毛主席說,要節約糧食但也不能天天吃漿;毛主席說,地主分子不老實,就把他們吊起來;毛主席說,哪個往豬糞里摻水,查出來就扣他的口糧穀!韓少功說:「我後來讀中國文學史,發現馬橋人沒有比歷史上一些儒學大師們幹得更壞」,「漢朝的揚雄引用過大量的孔子語錄,經後人查實,沒有幾條是真的。」

(三)

「語言是人的語言,語言學是人學」。幹部對著牆上的毛主席喃喃自語,彷彿在廟裡對著神龕上的菩薩祈福許願,還要叮嚀他老人家「好生睡覺」、「多燒盆炭火」,那當然值得韓少功當「人學」去探討了。文革期間這種「早請示,晚彙報」的語言祭禮,給現代漢語注入嶄新的生命,跟毛語錄把文字提昇到神明的高度一樣壯觀。毛澤東是一位過分成功的作家,他寫作犯了兩大罪狀:他增加了中國書的數量,減少了中國人的人數,他變成神了。(Alphonse Kerr說: Awoman who writes its two sins﹔she increases the number of booksand decreases the number of women.)

(四)

韓少功說,用詞典形式寫小說不是他發明的,塞爾維亞作家帕維奇八十年代已經寫過《哈扎爾辭典》。我二十多年來陸續搜藏了好多歐洲的藏書票,東歐的也不少,記憶中買過一張帕維奇的藏書票,是南斯拉夫畫家給設計的;連夜翻找還找不到。我沒有讀過《哈扎爾辭典》,只看過英文書評,好像說他藉辭典演繹了很多形而上的理念。韓少功這本《馬橋詞典》則是生活的、人生的、政治的。我手頭這本是江迅在國內買來送我的。韓少功對江迅說:「我有十年不大看小說了。長期來,大家都講小說怎麼寫,我覺得沒勁而乏味。許多小說似乎還沒有生活中老百姓的故事來得精采。小說應該找到新的創作方法。」他於是嘗試這樣寫。書中「鹽早」這個人物我印象最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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