啖幾顆西園掛綠

報上說,廣東又到了七月荔枝季節,不少果園商人趁機圖利,兩顆「外銷掛綠」標價八十元。掛綠產於增城,是荔枝中之極品,母樹只剩一株,即「西園掛綠」,有四百年歷史,一度是清朝康熙皇帝的貢品。這株樹目前是國家保護的古樹名木,四周圍了圍牆,六七月蟬鳴荔熟時節聘請六名園丁分五班二十四小時輪流看守,還要園內專家天天點算國寶樹上荔枝,每一班園丁都要彙報掉了幾顆在地上。「西園掛綠」這個名字詩意盎然,當年雖是朝廷貢品,現在當已經不堪亂摘了,每年樹上長的禁果,聽說都送到中南海給領導人日啖數顆,過一過康熙的癮。這株名木乍看與尋常老樹無異,否則文革期間可能早就毀了。

人非樹木,難成國寶;十年浩劫,不知多少「人中掛綠」連根都給整爛了,遑言其他。日前《大公報》的「大公園」版有李輝《逛舊書攤》一文,說到文革期間「知識被貶,教授、學者被懲罰去打掃廁所,哪怕像冰心、俞平伯這樣一些已逾古稀之年的文人,也只能被迫在水稻田裡彎腰插秧,或者飼養小雞。歷史上恐怕很難找到一個同樣的將知識毀於一旦、將知識分子尊嚴徹底貶斥的時刻」。陳寅恪先生也算是中國學術界的「西園掛綠」了,他不但精治文史之學,而且常懷遺少之情,難怪紅衛兵要罰他跪,要他背毛語錄,背不上來就打他。

最近國內那本《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深受知識界注意,「陳寅恪」三字走紅,連商務印書館也擺出了一九七八年台灣傳記文學出版社出的《談陳寅恪》。這本小書收了當代十幾位文人學者回憶陳先生的文章;他們都是陳先生的朋友門生,筆下感情真摯,談的都是一九四九年之前的陳先生,文字清淡而雋永,教人心暖鼻酸。有一篇文章說,陳先生講授佛經文學、禪宗文學的時候一定用一塊黃布包了許多那堂課要用的參考書,而講其他課程則用黑布包參考書。陳先生很吃力的抱那包書進教室,絕不假手助教幫他;下課同學們想替他抱回教員休息室,他也不肯。陳先生常把資料抄滿整個黑板,擦掉再抄;學生擔心粉筆灰有礙陳先生的健康,於是一看到他快寫滿就自動上前替他擦黑板。陳寅恪身體孱弱,卻從來不請假,講課內容每次不同,創見(discovery)極多,全非複本(reprodu)。另一篇文章還說,陳先生律己嚴而給學生分數寬,每以高分給同學。這當是為了鼓勵後進了。Henny Youngman開玩笑說,真想走進古董鋪去問一聲:「有新貨嗎?」("Walk into an antique shop and say, What''s new?")陳寅恪這爿古董鋪年年有新貨,像「西園掛綠」那樣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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