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皺眉頭的哲學家

劉紹銘的《輕薄文學》一文引詩人疸弦檢討近十年台灣受歡迎的文類和坊間暢銷書籍特色的總結:

·短短的篇章

·甜甜的語言

·淡淡的哀愁

·淺淺的哲學

劉紹銘認為這樣的「輕文學」又輕又薄又短又小,以斤兩計,是名副其實的「輕薄文學」,特色是「輕輕的哲理像海中的枯木」;「淡淡的智慧像小河淌水」;「少少的短句像火煉金丹」;「薄薄的卷冊像迷你寵物」。

短文章向來比長文章難寫,那是因為文章不可言之無物;又要短又要有物,當然格外費神。我心目中上佳的短文並不是「人生小語」、「一頁一小品」、「十句話」或者「八百字小語」之類的勵志哲理小品。這種玩意兒不難搞;破碎的小智慧人人都有,一百句裡面難得碰上一兩句真知灼見,大半是肉麻兮兮的風花雪月。我想看的是短文章里的「事」、「識」、「情」。「事」是「實例」、「故事」;「識」是「觀點」、「看法」;「情」是文筆的「情趣」、「風采」。語言太甜則失真、虛假。沉鬱的悲情比淡淡的哀愁耐人尋味;哀愁而淡淡不如火辣的憤怒。哲學寫得淺淺的很難算是哲理;淺淺的文筆露出發人深思的哲理才好。哲學家Ludwig Wittgenstein給Norman Mal的信上說:「乖乖的,想些得體、聰明的念頭。別老是邏輯、哲學什麼的」("Be good! thi intelligent thoughts. And not just about logic philosophy, etc.!")維根斯坦喜歡看偵探小說,說那是思想的維他命和卡路里。這樣的大思想家並不整天向高深的哲學打主意,反而注重生活上的情趣,從「趣」里去求「理」。作家一旦苦苦想在筆下把自己裝扮成皺眉頭的哲學家,八九是無足觀了。

劉紹銘在文末說:「我近年寫中文稿件,盡量避免『訴諸西方權威』。但有時為了相對論事,偶一為之。」這是悟道之言。文章不能無「事」,於是要「相對論事」,否則文章就空疏了。「訴諸權威」則不僅不必找西方權威,東方權威也不必。說「找」,是刻意去尋覓權威的學說,這會殺死自己文章的「趣」。要找的是權威學說之外的生活以及生活里的文化。維根斯坦的書信都比他的《邏輯形式瑣語》(Some Remarks on Logical Form )好看:短短的,甜甜的,淡淡的,淺淺的,不是「人生小語」,是有實學的維根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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