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新華社你管不管?」

六七十年代的時候,人人都覺得共產黨一無所有,卻希望跟全世界共產。大家也覺得共產黨人無非是毫無幽默感的社會主義者。星期天早上賴在溫馨的床上,泡一杯奶茶吃一份醃肉三文治,讀的卻是《社會主義工人報》,不亦慘哉(" you imagine lying in bed on a Sunday m with the love of your life, a cup of tea and ba sandwich, and all you had to read was the Socialist Worker?")這是七九年《每日快報》總編輯Derek Jameson說的。後來形勢當然是變了,撐到現在的幾個共產國家都繽紛起來了,中國大陸裡面比《人民日報》好看的報紙多得很。那正是金耀基引述的墨西哥詩人的警句:我們罪有應得,非搞現代化不可了("We are o modernize")。北京對媒體的控制不能再過分粗暴了。

陸鍵東的《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里,寫到一九五八年中央清除學界「厚古薄今」的風氣,陳先生受牽連,憤而拒絕開課,說是「只要毛主席和周總理保證不再批判我才開課」。當時的中央宣傳部副部長周揚素有「文藝沙皇」之稱,但學問和文采確是不俗。他奉旨南下做工作,到了中山大學一定要去看看陳寅恪的藏書。陳先生起初堅決不見他,經過陳序經再三相勸,陳先生才答應。周揚事後寫過這次見面的回憶文字。這位共產黨高官畢竟還保存了一些學人氣質,文章寫得非常妙。他說:「我與陳寅恪談過話,歷史家,有點怪,國民黨把他當國寶,曾用飛機接他走。記憶力驚人,書熟悉得不得了,隨便講哪知道哪地方。英法梵文都好,清末四公子之後。」陳先生的學問當然了不起,跡近傳奇,傳到後來是「斯大林和英女王都拍電報問候他的健康」,還說「他能背誦全本《資治通鑒》」。如果說陳寅恪的著述無一字沒有出處,那麼,陳先生的風骨更是無一刻不光耀學界。周揚接著寫道:「一九五九年去拜訪他,他問,周先生,新華社你管不管,我說有點關係。他說一九五八年幾月幾日,新華社廣播了新聞,大學生教學比老師好,只隔了半年,為什麼又說學生向老師學習,何前後矛盾如此。我被突然襲擊了一下,我說新事物要實驗,總要實驗幾次,革命,社會主義也是個實驗。買雙鞋,要實驗那麼幾次。他不大滿意,說實驗是可以,但是尺寸不要差得太遠,差一點是可能的……」這份文件實在精彩:陳先生襲擊得漂亮,周揚也坦白得可愛。香港的文化人應該多翻翻這樣的材料,尤其是星期天早晨賴在床上的時候。太有趣、太有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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