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完最後一筆文人畫

溥心畲謝世,周棄子寫《中國文人畫的最後一筆》,說文人畫通常指畫功平平而貴其書卷氣的畫,其實不然;文人畫的作者必須書讀得多又讀得通,畫又確能顯示高度的功力水準。他說,這樣的畫家代不數人,溥心畲死了,文人畫的最後一筆也畫完了。我不很同意周棄子的觀點。溥先生死了,還有他的學生江兆申先生。江先生是我很投契的朋友,更是我很尊敬的前輩;他的畫,他的詩,他的字,都顯露出他淵博的學問,也散發出他真誠的為人。早就知道晚春初夏之間他會到瀋陽去,卻不知道這最後一筆文人畫竟在瀋陽畫完。

十幾年前金耀基兄任新亞書院院長,請了江先生來港講學;是耀基兄介紹我和江先生認識的。當時他似乎已經當了台北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我們通了很多信;我很喜歡他的詩,他的聯語,他的畫,他給我寫了好多幅。有一天,江先生寄了一張新作給我,信上說:「窗間得雨景一小幅,著墨亦不多,懸之高齋,或興舊雨之思耳」。江先生寫的信像詩話,像小品,像明清筆記,我幾乎全背得出來,背多了就學會寫書卷氣的信了。去年他的學生李義弘和侯吉諒過港,我請他們到一家杭州館子吃清蒸甲魚;甲魚是杭州空運來的。過了不久,江先生來信云:「飛來鱉之佳,李義弘已手比口喻,唾沫橫飛久矣,昧昧吾思之」,旁邊再加一行小字說:「前人應試文誤作妹妹吾思之,考官因批:哥哥你錯了」。「昧昧」是想念深切貌,語出 《書·秦誓》: 「昧昧我思之」。到了年底,江先生夫婦果然從上海路過香港回台灣,嚐了飛來鱉,在陸羽品茗,還要我帶他逛古玩鋪買古印。十幾年前我帶他去過,只選到三五枚;這回運氣好,鋪子里剛收得一大盒古銅印,有百多枚。江先生滿心歡喜,買了七十幾枚,說是回去還要逐枚洗刷挑剔,足夠玩上幾個月了。豈料回到台北,他又「昧昧我思之」,電話囑我把檢剩的那半盒古印全買下來。我趕緊給他辦了這件大事。

江先生給我的信,經常穿插收藏古玩字畫的片段,像《春遊瑣談》那麼好看。有一封信上說:「舊得翁叔平大書虎字,上有生辰印為寅年寅月寅日寅時生,款書寅年寅月寅日寅時寫,是此老六十歲所作,款印與書合成九虎。因兄談及掛字畫可以轉運,寒齋亦有此吉祥物,當奇貨可居矣,一笑。」昨夜淚眼翻讀手裡,竟對里他的信脫口說:「江公,你怎麼忘了帶著這件吉祥物到瀋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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