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錢教授的風趣了!」

蔡思果先生是寫散文、做翻譯的前輩文人,向來謙虛得不得了。我認識蔡先生多年,卻非深交,也沒有機緣深談,他的書我倒讀了不少。蔡先生真用功,獨立修成淵博的學問。我總覺得他實在不必那麼謙虛。他文章里有許多親身體驗出來的觀點,都很獨到,卻只說出三五分。我想他一定忍得好辛苦。

最近蔡先生出了一本《功夫在詩外》;書中有篇文章談散文的惡性歐化,說Virginia Woolf認為「散文容不得不純凈的文學成分(There is no room for the impurities of Literature in an essay)」。蔡先生於是舉了好多例子說明近代散文都有深受西方影響的痕迹,有的起了良性作用,有的起了惡性作用,他談的是惡性的歐化。蔡先生讀國學大師錢穆先生的《國史大綱》,發現到處都用「一種」;他又看到語言學大師趙元任在台灣大學講《語言問題》的紀錄,竟也大用「一件」、「一門」、「一個」。蔡先生大感「驚異」。蔡先生文中引了這兩位大師的原文和原話,病句確是不少。可是,蔡先生點到之後馬上說:「我要趕緊聲明,我對錢、趙兩位大師,一向景仰佩服,這兩部書的價值極高,我讀了受益不淺。這種文字方面的小疵,不能掩書的大瑜。」蔡先生真是謙虛得近乎膽小;膽小得非常滑稽。大師又怎麼樣?教授又怎麼樣?真的不行為什麼不能直說不行?蔡先生既然同意「散文容不得不純凈的文學成分」之說,他實在應該貫徹這個觀點,應該藉這個觀點證明錢穆和趙元任不夠純凈的語文破壞了他們著書立說的內涵。蔡先生筆下那句「這種文字方面的小疵」,似乎也不符合他反對文字歐化的主張;改成「這些文字小疵」當更佳。

王水照記錢鍾書先生,說錢先生訪美之後曾經寫信告訴他一件趣事:訪問團一行參觀美國國會圖書館,館中要員導觀館裡的藏書庫,傲然有得意之色,同行諸公也都嘖嘖驚嘆,錢先生默不出聲。館中要員問錢先生覺得如何,錢先生忍俊不禁,對曰:「我也充滿驚奇,驚奇世界上有那麼多我所不要看的書!」那人愕然,旋即大笑曰:「這是錢教授的風趣了!」

錢先生真是智者快語。蔡先生偶爾也會不謙虛一下。他在《直譯》里說:「『帳單上蓋上帳目已經償付的記號』,中國人說『付訖』,也有這樣的戳記。『已經償付』不是人話。」這「不是人話」凶得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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