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佛老遊園戲字

郁風大姐寫《張佛千的文字遊戲》,說文字遊戲是中國人一份特殊的文化遺產。中國的對聯字字對仗工整,音韻、意境、思想感情都絲絲扣在其中;還有可以倒著讀的迴文詩。她說,八十多歲的張佛老大半生曾在官場得意,也曾浪里江湖,但卻離不開舞文弄墨,老來寫過上萬副以熟人朋友名字嵌成的灌頂對聯,有「聯聖」之稱。郁大姐九一年在香港碰到張佛老,八十四歲的人了,還穿一件大花襯衫,胸前配一排金光閃閃的鈕扣,像個花花公子。張佛老當年跟郁大姐的叔叔郁達夫熟稔,都是詩酒風流人物,可見他輩份之高。

張佛老住在台北,八十年代初我就認識他,跟他通信。他為我做過幾副灌頂對聯,有一副他似乎最滿意,求梁實秋先生替我寫成精緻的聯幅:「董遇三餘學乃博,橋松千尺龍其飛」,梁先生的下款蓋了一個圖章:「實秋八十以後作」。我年少讀梁先生的《雅舍小品》,後來查他編的英華字典,誦他譯的莎翁全集,太佩服他的中英文造詣了,至今還珍藏他寫給我的一些信。梁先生的行書總是那麼瀟洒,規矩之中大見活脫,跟他的文章一樣耐看。董遇是三國時魏人,常教學生利用「三餘」時間讀書,說「冬者歲之餘,夜者日之餘,陰雨者時之餘」。冬日、深夜、雨天確宜讀書,我都做到了,學問卻依然沒有寸進。張佛老分明在哄我。

文字遊戲肯定有哄人的作用。學問原是修飾心靈、提升心智的法門——包括自己和別人的心靈和心智。十多年前啟功先生從北京寄來一幅條幅給我,寫的是「窺園聖學傳繁露,納履玄機獲素書」,兩句各藏「董」字和「橋」字。第一句典出《漢書·董仲舒傳》,說董仲舒有脾氣,教授學生都落下簾帷講課,老學生才見得到他,新學生不許見,只好找老學長間接請教,到一定年月才可面談。董仲舒自己三年不窺視外頭的園圃景色,專心治學,有點像老子說的不窺牖見天道。下一句自然是說張良見橋上老人的際遇。啟先生的墨寶大江南北人人珍愛,學問憑這十四字小技就見其一端了。至於迴文詩,書畫大家溥心畲也拿手,他的學生江兆申先生給我錄過一對心翁的作品:「雲邊月影沙邊雁,水外天光山外村」,倒過來讀也成句成聯。老一輩人學中文講究底子,作詩填詞都是基本功;打油灌頂雖說是花園裡的遊戲,高下分明,騙不了人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