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陳年老酒浸出來的

一九三八年夏秋之間,葉公超從昆明回北平安排家屬南下,順便代表中央研究院和西南聯大敦促周作人到昆明去,免得留在北平難逃日本侵略者的網羅。周作人沒有答應,說舉家南遷困難重重,留在北平每月有兩百元就可維持生活了。常風先生有一篇文章敘述他陪葉公超到八道灣看周作人的情景,文中有一段話是這樣寫的:「周作人送我們兩人出來,一直送到街門口看著我們坐進汽車,葉先生在上車之前又向周作人說了聲『保重,再見!』我們在車子裡邊隱隱約約看見周作人孤零零地站在暮色蒼茫之中。時值北平的深秋,又是在一條冷僻寂靜的巷子里,一陣寒風颼颼吹來,颳起片片枯葉掃地而過,使人感到格外淒涼。」周作人果然淪為華北偽政權的要員,勝利後以漢奸罪判監。

葉公超是哈佛大學文學碩士,在清華教英文、英國散文、現代英美詩、十八世紀文學、文學批評和翻譯。他是葉恭綽的侄兒,書香世家,風度翩翩,中英新舊文學根柢深厚,英文講得極漂亮,後來出任過台灣的外交部長。我六十年代在台北見到他的時候已經垂垂老矣,可是冬天裡一身灰大衣配一條紅圍巾,風采依舊瀟洒。常風先生是葉先生的學生;他說葉先生教他寫文章要學會捨得割愛,能不用的字一定不用,能用一個字表達的就不用兩個字,無關文章題旨的都刪掉。他說,古今中外好文章都簡潔。

岑逸飛說衡量語文水平低落要分幾個層次:錯別字多、用詞不當、詞不達意、題旨或思路不清、欠缺文采、結構鬆散、意境低下。這是對的。像常風先生《回憶葉公超先生》這樣的文章,正可引為佳作楷模。周作人的文章當然也是好的。葉先生最喜歡Charles Lamb的隨筆,胡適之和幾個朋友送給葉先生的結婚賀禮,就是EV Lucas編的《蘭姆全集》。說起來都是老一輩的玩藝兒,卻真的是精品。文章的基本功都是這些陳年老酒浸出來的。浸個十年八年之後才去追求個人風格都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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